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二女儿“小二”35个月。我给她剪了个超短头,一如她姐姐多儿小时的模样。穿上她姐姐当年的衣服,仿佛时光倒转:我的多儿,怎么又变回刚来加拿大时的样子了?
大女儿多儿在中国的最后一天,是整整35个月。两个孩子从今天开始,有了时空相同的可比性。
我教多儿的第一句英语“How old are you? I am three”,仍历历在目。她刚来加国,看电视里人说“Come back! Come back!”问我:“妈妈他说干杯干什么?”
小二现在天天说:“我大了,我三岁。”
多儿和我们一起经历了新移民的种种艰难尴尬。一次去超市,她要尿尿,正在结账的我急得满头大汗,不得以她尿到了裤子里。现在带着小二,我会对收银小姐说一句:“请等一下,我得带孩子上厕所。”即使超市里没有公共厕所,也可以使用职工内部的。不够从容,但不会团团乱转了。鼻子下面有嘴,就这么简单。
刚落脚,我连电话还没安装,就想申请托儿补贴。带着多儿打公共电话,她四处乱跑。当我得知,托儿补贴只给低收入的全职家庭时,二话不说放下电话,一手揪住了登梯爬高就要摔下来的多儿。现在,小二的托儿费是每天33加元,我家除了每月每个孩子55加元的牛奶金,再无其他政府补助。
早年,带着多儿在雪地里等公共汽车,说:“以后咱有了汽车,一定要把暖气开得大大的。”现在,小二总唱“The wheels on the bus go round and round……”却从未坐过公共汽车。
来加拿大第一年,我们是个家;第二年,家里有了车;第三年,家里添了一辆车,多儿添了个妹妹。第四年,我们有了法律意义上的房子。第五年,第六年,孩子长了,房子挤了,车子旧了,我和她爸老了一点。
多儿两岁半时,中国的家里一间屋半间炕,她只有手拿的,没有可以骑的,可以跑的玩具。她很快对书本感了兴趣。来加拿大前,多儿认得了60多个方块字,在幼儿园和家里学了无数儿歌。前几天,我翻出了一本多儿小时看的“国家教委推荐优秀幼儿读物”,像出土文物一样,皱皱吧吧的。小二说:“妈妈看!a little piggy,妈妈给二讲讲。”我念起了用透明胶粘着的儿歌:“小白猪,傻乎乎,跳进泥塘去洗澡,洗得脏,洗得黑,变成一只小臭猪。”念完了,我的眼睛也瞪得老大:“二啊,这可是种族歧视的大毒草啊。”以后,再也没把这本优秀读物拿出来过。
现在,小二有一本在图书馆借的图画书,里面写着:“It’s OK to be the last one.”,看得我又瞪起了眼:这不是叫人不求上进吗?不过,“It’s OK to come from other places.”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在一片白色的棕色的脸里,我们黄色的脸没有人惊讶。
两个孩子都羞怯,要用很长时间熟悉新人新事。多儿在中国时,幼儿园老师曾当着孩子面对我说:“这孩子胆小,你们做家长的应该锻炼锻炼她。”我和她爸都是怕人怕事的人,听了这话,心如刀绞:父母是羊,孩子也没能生出虎的性格来。实在对不起。
大小孩子都有一个从睁眼到睡觉不能离身的东西。
多儿有个小毛毯“毛毛”,一直带了六年。刚上幼儿园时,没有一天不哭哑了嗓子。问起老师,说别人什么都不拿,就她个别。
那时,我一家人已经拿到了移民加拿大的登陆纸,我心里庆幸:生性敏感的女儿,可能要换一种生存环境了。
小二称她的枕巾为“my blankie”,一般情况不离手。她的幼儿园里,还有比她过之的,大而厚的毛毯拎来拎去,一个人怡然自得。我曾在多伦多动物园见过一个小猩猩,乐此不疲地玩着一个大纸盒子,像极了小二幼儿园的那个小朋友。
我来加拿大后看了一篇幼儿工作者的文章,说有的孩子在某阶段会特别贪恋一些睡觉时身边的东西,像毛毛熊,毛毯,枕巾等。这会给孩子安全感。尤其是从小独睡的一屋孩子。我才知道,身为幼教工作者,孩子的这点小心理应该是理解的。
多儿六岁时我才敢让她独自一屋。
多儿像她爸一样,喜欢躲在暗处看世界,而多次的presentation和卖巧克力等活动,使她渐渐放开了很多。这使吃杂食式的教育结果,润物细无声。
同样胆小,但喜欢与人隔着段儿距离显摆的我,如果小时候有这样当众讲演的环境,早就上蹿下跳的了。
多儿上一年级时,一二年级混在一起,老师说,她更适合于二年级的科目。她后来跟着二年级的同学升入了三年级。我告诉母亲,她很高兴:“多儿跳级啦!好好学学中国的数学课本,咱们争取再跳一级。”
现在多儿四年级,她既没频频获奖,也没获得冠军。她曾有过几次校长奖,老师在家长会上,悄悄对我说,校长奖是风水轮流转,每个人都会最终得到。但每一次奖状的分量,是在老师心里的。我明白了,多儿费劲巴力得到的“优秀论文校长奖”(Principal’s Award for excellent project),意义不小。
而多儿的“心眼”,比高她一头大她一岁的同学们还差点,我不想让她做“学业上的高人,行动上的矮子”。千万不能考天才班,或再跳级了。多儿正在学长笛和小提琴,长笛自己能鼓捣吹出加拿大国歌了,小提琴拉得比锯木头声好点。
她爸39生日那天,多儿作了张贺卡,上面画着万里星空,写着:“you’re 39,and you’re out of this world!”可能是鼓励她爸大发展的意思吧。没人教她怎样画,她爸也没问她要过贺卡。
原来我不理解,为什么总说加拿大的孩子数学不好,缺乏纪律性,但加拿大却还是人们趋之若□的地方,现在我明白点了。 多儿假如在中国,不会是个坏学生,但可能缺乏的是:自由思想,合作精神,平常心。肯定缺乏的是:手足情。
小二一生下来,就有幸有了姐姐做伴,或打打闹闹,或一起看姐姐的录像片《Science Show》,说话表情越来越像她姐。我想起了我弟弟小时候,别人说他“假姑娘”,就是因为有一阵子他是我的跟屁虫。
现在,小二别说认中国字,就连26个字母认全了,老师都说她“在学术上很擅长”(good at academic activities)。小二说My hair is black,我曾以为她说My hair is bad。不知道她说的是my lucky money还是my yucky money。口齿不清的她却会改编儿歌,像“摇到外婆桥,外婆给我ice cream。”
小二若生在中国,这个可能不是不存在,但她恐怕是高额计生罚款,高价学费,和被高度歧视的孩子。假设没有这“三高”,她可能就是个学习好的穷孩子。玩具,动手能力,可能和老师的笑脸一样稀罕。
我总是以我小时候的经验来衡量现在,但愿今天的中国不是我想的那样。
2000年前,为了我自己的面子,我和多儿说:“叫叔叔。”她不叫,我一脸窘相。
2005年,为了孩子能放松,我对小二说:“Say Hi.”她不说,我和对方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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