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3日一早,我怀着三分忐忑,三分期待,三分兴奋,三分骄傲,轻飘飘地登上了广州直航巴黎的班机。终于得偿我的心愿,作为一名交换学生飞往我梦中的巴黎了。
对于交换学生,学校并没有深入的解释,也没有提过多的要求,仿佛整个项目只为了给我们提供一个“出去看看”的机会,至于“怎么看”、“看什么”,就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了。这样也好,留给我们无限想象和发挥的空间。巴黎……传说中雍容典雅的贵妇人,凡尔赛宫、枫丹白露……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她的首饰;Chanel,Dior,LV……顶尖的名牌时尚是她的霓裳。雨果、巴尔扎克、凡高、塞尚……数不胜数的文学艺术大家妆点着她,丰富着她,酿成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高贵气质……这是怎样的一个贵妇人啊……我在梦中勾画她又何止百次?难怪这十二个小时的航程尽管并不舒适,也没法欣赏到窗外的风景,我却依然保持着愉快兴奋的心情。转头看看身边的两个同伴,想必她们的感受也相同吧。
机上的空姐和乘客当然操着流利的法语,不时地提醒着我自己已经身处异地了。在国内那点马马乎乎的法语底子是不是能应付这几个月的巴黎生活呢?我心里没底。临行前亲朋好友都吩咐说,“在巴黎这段时间一定要把法语学好啊!”我心里只有苦笑。难道语言这东西也能像游泳一样,呛两口水就学会的吗?我不知道。心底暗自祈祷靠着学了十几年的英文能够让我不至于遇到太大的麻烦。后来才逐渐地感悟到,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不仅如此,甚至语言仅仅是我所缺乏的知识当中的一部分,一小部分。
到埠之后,我们顺利地安顿了下来。我们可真幸运,有朋友为我们找到了住处――住在一对热情友善的广东夫妇的家里。9月的巴黎已经很有些凉意了。房东在温暖舒适的小屋里安排了一桌酒菜为我们接风,虽然比不上家里的美酒佳肴,却足已让我们从里到外都暖烘烘的,旅途的劳顿也就烟消云散了。席间房东和我们亲切地交谈,并且提供了许多有用的资讯,包括交通啦,旅游路线啦,生活用品啦,等等等等。为期四个月梦幻般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正式上课之前,先是一段四处游览观光的日子。从巴黎市内的巴黎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卢浮宫,蓬皮杜艺术中心……到市郊的凡尔塞宫,枫丹白露,迪士尼乐园,甚至法国中部卢瓦尔河谷的城堡……我们的感官一次又一次受到强烈的冲击。密集的行程使这众多的艺术精品看起来显得那么不真实。我终于承认,巴黎众多的名胜足以让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发出由衷的惊叹。要问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当然是艳丽而脱俗的巴黎铁塔!尽管我已经无数次在电视上,书报杂志上,各式各样的图画和照片上看到过它的模样,等到真正站在它面前时却仍旧是那么惊喜,几乎是即刻就不可救药地迷上了它。这设计师真是个神人,连一座钢铁制的高塔也能建得这样女性,这样优雅。华灯初上时分,塔上密布的小灯开始交错着闪耀,整座塔身就魔术般在夜空中变成了金色,明艳照人。登上塔顶,发现眺望台上向着东方的某处写着:Canton(广东),9668 km,我放眼望去,只看见一道弯弯的地平线。记得过去我每当站在高处时,就总爱望着地平线幻想地球那边的世界,如今只一转眼就置身于幻想中的图景中了,真好像做梦一样。
当然,巴黎让我心动的并不仅仅是那些巨大的金色雕塑,华丽壮观的喷泉,惟妙惟俏的石像,摄人心魂的希腊式廊柱,别出心裁的室内吊灯和人形灯柱,浩瀚如海的艺术珍品……不,还不仅仅是这些。感动着我的,还有街道两旁简单但精致的民居,无不带有面街的阳台和落地的玻璃窗,窗台上更点缀着丛丛簇簇鲜红的小花,自然中散发出浪漫生动的美。还有还有,当然还有久仰了的露天咖啡厅,我每次经过,都忍不住放慢脚步,闻着里面咖啡的浓香,让低低的吴侬软语般的交谈声在我耳边缠绕……这一切,还包括那湛蓝色的宽广的天空和清凉宜人的秋风,无不让我陶醉,让我兴奋,让我像个孩子似的欢笑轻跳,做梦一般地度过了这最初的一个月。
课程逐渐步入了轨道,这将我稍微拉回到现实中来了。课虽然不多,并且多数是英文授课,但仍然极具挑战性。几乎每一次课堂讨论都有新的领悟和发现。原来小小的欧洲也被分为很多个迥然不同的文化区域……原来英国人比法国人有更强的品牌意识……原来法国的广告设计中多带有脱离现实的,梦境般的风格……短短数周的课程中,我学到的已经很多。不光学到了新的视角和眼界,更体会到自己的无知。突然觉得在我生命中已经过去的那二十余年里,我就像一只懒洋洋的虫子,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一任外面的世界春夏秋冬,花花绿绿,精彩的情节只有偶然在梦境中才会出现。那天和一个英国籍的教授去喝咖啡,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欧洲的各种节庆和纪念日,我突然感到,也许从这些课程当中,我也能发掘出一部分的自我――那个对五彩纷呈的异地文化充满着探索的激情的我吧……
生活毕竟是生活,不可能每一天都推陈出新,每一天都精彩浪漫。尽管我们非常幸运地住在中国人家里,可以分享他们的洗衣机,冰箱,锅碗瓢盆……家务劳动的负担也减轻不少,但对于我们这些久居父母身边的大小姐而言,生活还是不简单的。我们必须隔三岔五地步行数公里去采购生活用品和食品,然后再气喘吁吁地把它们搬运回来。一天三顿我们都亲自下厨,不会做的就慢慢摸索,慢慢改进,数月下来大家的厨艺竟都进步不少。这当中当然也有喜悦和快感,但更多的还是郁闷。明明知道自己都已经是快毕业的人了,眼看着就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但身边没有了撒娇的对象,心里还是很不习惯。日子久了,就更是不可收拾地想家。想念广州街头价廉味美的食品,想念校园里悠闲宁静的生活,尤其想念的是父母亲的宠爱和娇惯。幸而房东和他们的亲戚朋友们都对我们很好。冬天是充满节庆的季节。中秋,国庆,圣诞,新年……屈指一算,我们在巴黎度过的节日还真不少。每到节日或者空闲的时候,房东都会准备“中法混合式”大餐和我们分享,附带上一桌暖洋洋的欢声笑语。由此,我们几乎尝遍了法国闻名的美食,也得以深入地了解这一群巴黎华人的生活。他们大都在二、三十年前从国内辗转到此,最初生存得非常艰苦。幸而欧洲社会福利发达,时日久了他们也就逐渐地适应了,甚至积累了一些资本,安置出一个家。他们并不熟悉这里的语言文字,多年以来仍然看中文的报纸,和国内漂洋过海传过来的连续剧录相带。但改变了的也不少。他们能做出象模象样的法国餐,和法国人一样地庆祝西方节日,甚至他们的子女法语说得跟法国人没两样,反倒只能利用周末很费劲地学几句中文。虽然日子过得仍然并不充裕,仍然要有一天没一天地做些杂工,要趁减价采购衣服和食物,但他们一伙同乡朋友之间一直相互扶持,相互依靠,不时地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看起来还是挺快乐的。就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异国他乡的生活难免有些辛酸和无奈,但谁的生活中又能没有这些呢?
最初的兴奋期沉醉期慢慢过去了,笼罩在这座古城上方的光环也逐渐淡去,我们开始感受到活生生的巴黎。从住处到学校,要坐大约一个小时的地铁。于是来回近两个小时的路程成了我们一天中最难过的时光。巴黎的地铁是真的老了,站台上阴沉沉的,时常有种难闻的怪味,车身也陈旧得很,行进中总是前后左右地摇晃,真像一个蹒跚的老人。遇到上下班的人流高峰期,车厢内各色人种混杂,彼此前胸贴着后背,那滋味真让人窒息。偶然出现的卖艺歌手或琴手是地铁中唯一的亮点。从吹奏抒情萨克斯风的金发帅哥,到吃力地用手风琴拉着俄罗斯经典民歌的老汉,还有身着素色长裙的小提琴美女,我们都遇到过。更难得的是某天晚上在站台等车时,耳边是悠扬的“蓝色多瑙河”,听着听着突然惊奇地发现对面站台有对情侣正忘情地起舞,舞得那么专注那么深情,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彼此而已。那一刹那我不得不承认,巴黎还是有那么一点浪漫的。
其实巴黎让我们这些外国客人不舒服的东西还有很多。不说她满街让人头痛万分小心翼翼的“地雷”,还有她那常常让人目瞪口呆的物价,光是法国店员、服务员眼角眉梢的冷酷和骄傲,就很让人吃不消了。在巴黎无论购物,坐车,吃饭,享受任何服务的时候,不仅难以找到我们在亚洲国家里早已习以为常的微笑礼节和客户至上的态度,甚至连基本的礼貌也常常被省略。班上的一个法国同学,在小报摊买英文报纸时竟然也碰了一鼻子灰,被店主一句“我们只卖法国报纸”给轰了出来。看来巴黎这位仪态万千的贵妇人还是很清高孤傲的呢!在学校里,从教授到学生均对英语避之不及,银行、邮局乃至路人甲乙丙丁就更不用说了。国内的外语热潮相形之下简直是“不可理喻”。让人高兴的是,即使在这样的巴黎,想学中文的人居然很多。就连我这样的过客也有机会充当了一回临时教员,赚点外快之余还能享受一番领着黄黄绿绿的西方人费力地念出“你好”,“再见”之类双音节词时的快感,真爽。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滑过,转眼间已是寒冬时节了,回航之期也越来越近。整理行装时想顺带清点一下此行的收获,却发现难以理出个头绪来。莫非果真像志摩告别康桥时一般,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确,匆匆数月,对想要真正了解巴黎的人来说是太短太短了。巴黎有她的浮夸,有她的深沉;有她的沧桑,有她的前卫;有她的激情,也有她的冷漠……如果说远古的希腊传说中有谁能与她相似的话,不会是骄傲善妒的赫拉,不会是智慧强悍的雅典娜,更不是风流成性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我想,也许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吧。只有他的富饶优越,他的风情万种,最重要的是他源自生命本身的浪漫和激情,能够比拟闻名世界的巴黎。我读不懂巴黎。我只是一个过客,远未曾深入到她的社会生活。我还来不及观赏她的莺歌燕舞,也不曾参加新年传统的狂欢,更没有进入过法国的公司、社团、政府部门,甚至没有真正走进巴黎人的家里,去了解过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当然,我是难以真正感受到巴黎数百年来吸引过成千上万艺术家的文化魅力的。我只以一个俗人的眼光,匆匆瞻仰了他们所留下的那些曾经感动过,震撼过,征服过无数人的艺术结晶。要读懂巴黎,我所缺少的太多太多了。
盖上行李箱,一缕缕意犹未尽和淡淡的依依不舍却从四面八方渗出来,充满了我的心。梦境总是要结束的。梦尽时的我好象反而格外的清醒,更能看清以后的路。终于眼看着巴黎在脚下缩小成难以辨认的一点,手边是仍旧空空的行囊,总觉得这次的远行好像留下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