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的傻子与另一个世界
有儿子的态度,当妈的不得不重新打量素分。想到要素芬离开那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她的心猛痛了起来,想到自己当年母子分离的恶梦,已不忍再想像下去。说也奇怪,把素芬想成和自己一样,女人和母亲,当妈的那颗紧缩的心才渐渐放平了。她开始与素芬一道商量移民的事情。在母亲和素芬的鼓动下,老张决定先去加拿大看看。
初到加拿大张先生真是傻了眼,就是动用他的全部想像,也不会想到地球背面的人会把自己居住的地方搞得这么不可思议。 七十年代末四川乡上的小街子,吃水要到沟里挑,茅坑经常漫出来,没人管“生活小事”。一下子来到母亲多伦多的宅子,一切都太新鲜太完美,由不得他不满心欢喜。
母亲住在离多伦多十几分钟车程的小镇,一百多年前的欧洲开拓者所建。守着喧嚣繁华的多伦多,小镇依然故我。镇子的老街几乎没有新建筑,反而年年投钱把百年老屋修修整整。父亲选中这个地方就是瞄着它的旧,一笔一划都是早期移民的杰作。父亲说镇上那些大树棵棵都是宝,政府登记造册,包给园林公司维护。它们可是古镇的骄傲,谁要攀折枝条,小孩也会冲你急。饭后在古树的浓荫中散步,父亲总爱深情地说,高楼大厦可以随时建,只有这古树,几十年几百年才长成,一旦失去,不可复得。父亲语气里竟有几分悲沧,他知道,父亲对重庆老宅合抱的黄角树被砍,实难释怀。小镇的古屋几乎没人住了,成了博物馆商店和餐厅。夏季吸引艺术家在街头展览,音乐家在草地上表演,慕名而至的游客从各国赶来,看一眼当年的建筑,淘一淘古董和独一无二的手工制作,原木桌旁喝口古欧洲乡村风味的咖啡,吃片火炉里刚烤出的大蒜面包,。。。。
小镇已经出名,却无一个宏伟的地标建筑,生活质量要从每天的细节中才可感受。让他惊喜的不是那些多伦多的高楼大厦,而是任何地方都有清洁的厕所,备着免费的热水手纸干手机,哪怕在遥远的乡村。他最喜欢社区图书馆,一排排书架可以自由取阅,一次准许借十本书。书店里看到新书,可以到图书馆登记,轮到了会电话通知你。图书馆有中文图书,古典的,刚走红的,港台的,大陆的,在这里不读书真是没有了借口。他欣赏到处可见的公园和草坪,看不到裸露的泥土,下雨之后只有清清的雨水流过。他经常呆呆地看着房前屋后的鸟儿飞来飞去,松鼠在树上打闹,狐狸、兔子,哦,还有刺猥,在草地出没,大雁像家鹅似的大摇大摆,他想儿子们能看到该多好!他感概自家的房间可以乱七八糟,地下室可以堆满杂物,但家家门前一定精心布置、整洁漂亮。平时垃圾用袋子装好藏在车库,指定的日子才在门口堆放整齐。他喜欢公私建筑都不修院墙,父母连房门也不爱锁,户外的东西也没丢过。特别放心的是老有所养,父母是并不富裕的退休族,政府用收入免税来鼓励退休储蓄,加上政府发放的基本养老金,他们过着有房有车的体面生活。老人还享受医疗费全免,父亲入院时同高官富翁一样,重病住单人病房,一般手术住双人病房,一般病人想住单人房,就交几十元吧。病人有护士照顾着,不要家属日夜守候。他最羡慕城市和乡村的学校都一个格式,祖国的花朵,生而平等。十年义务教育连书本都免费,校车到每家接送学生,义务人员在路口护卫老人和孩子安全通过。。。。。
父亲从前是军队文职官员。退伍后很多人拿了遣散费做生意,发达的不少。父亲仍是一介书生,喜欢读书和清净的日子。退休金生活衣食无忧,家里添个人吃饭是没问题的。他的弟妹早已成家,妹妹在大学教书,弟弟是个工程师。知道他决定留下后,他们主动帮助填表,带他去新移民英文学校,移民局,博物馆,电影院。。。。他不知不觉在心理上把他们当成了无所不能的政府,默默中以为他们会操办一切。他被动接收安排惯了,不管多可怜的生活,总是现成地接受。一天父母问起,申请递上去了,一年多素芬他们就可以来了,你有些什么打算?他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有打算!他以为弟妹和父母早有安排,在公司管事的弟弟也许可安排个普通工作?他们的房子空那么多地方,买东西每次都大车小车地装了回来,房间里到处是买来又不大穿的衣服,然后大包小包捐给救世军,小孩的玩具堆得小山似的,他们有的是钱,对我也无微不至。。。。他只是等政府的通知一到,就把家人接来。
一天他听到父母的对话,“这孩子我看了这么久都没明白。一家之长,妻儿的事一点不作打算。在老父老母这里吃住这么久了,也从不提如何寻个长远之计。做人再被动也不至于......嘛。”
母亲护着他,“他在中国哪见过这些,有些事要同他说明了才好。我倒高兴他在身边住一起。”
父亲说,“你忍心看他一辈子在你的屋檐下?他弟妹那时什么都要自己来的。我是看不懂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说他心里急也不见他提过半句,说他不懂也不见他问过什么。”
一次父亲甚至激动起来,“莫非这就是GCD的大家混在一起共产?”
他父母哪里明白,那年头的人吃饭走路都要听红头文件,不知世上有找信息,自己争取这回事。父亲更想像不到,长期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早被改造得规规矩矩,唯命是听。说笑就是放肆,看天就是傲慢,欲念更是罪恶,有点打算也要在心里煲成老汤,九曲洄转。再说每个人都只能守望政府的吊命粮,久而久之成了笼养鸡,放出去也不会找食。他百炼成钢,成了别人要他做的“革命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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