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做房地产专题调查认识多伦多地产局主席封赖桂霞（Cynthia Lai）。这天上午我如约来到1400 Don Mills Road的地产局，这栋天蓝色的建筑物给我的感觉有些特别。在透着夏日阳光的大堂，仰视天空，Cynthia恰好在二楼的过道向我微笑。她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去。

在主席接待室，Cynthia吩咐秘书小姐给我倒了杯黑咖啡，我们如多年没见面的老友般聊起来，数十年的往事人生，在她口中轻而易举地细细道来。

上篇：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与许多新移民一样，Cynthia初到加国，也是从读书打工开始。“七十年代初期，移民加国的中国人并不多，我是由姐姐申请移民过来的，她那时在满地可银行工作。我们家四兄妹，我排第三，人很单纯，姐姐说过来加国读书会好些，我就过来了。”

Cynthia讲到这里停了一下，她眼睛看着窗外被风摇曳着的树枝，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刚开始很艰难，我们在唐人街租了一间房，每月的租金是50元。现在看50元好像很少，但那时候很多人年薪也就数千加币。”

讲起今天许多新移民，多多少少总会带着一定的资金移民，Cynthia笑称自己当年确实是赤手空拳地过来。“加国当时有个规定，就是假如你读大学要获得贷款，必须要有一年的工作经历。我采取白天工作，晚上继续完成中学学业，除了为挣生活费这个原因，还有就是希望尽快取得一年的工作经验，为日后上大学做准备。”

Cynthia第一份工是在银行站“柜台”当出纳。她说那时每天站足八小时，下班后就冲向公车站赶去学校。“这种节奏确实很紧迫。特别是晚上下课回家后还不能睡觉，要做好多的作业，为了不影响姐姐睡眠，只好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做啊做，每天睡觉的时间相当少，且因为供不起车，出入都是靠挤公车，人相当疲劳。”

如此的生活大概经历了一年，Cynthia顺利完成中学课程，考上大学，主攻化验医学。“记得第一次获得1600元的学习资助，其中有800元贷款是必须还的，另外800元是作为政府对学生学习的补贴，我用这800元给自己买了一架钢琴，圆了自己多年最迫切的一个梦。”

我问Cynthia，那时做作业都要挤在厨房做，还有机会弹钢琴？她听我这样说，淡淡一笑地回答：“买钢琴时姐姐刚结婚，她租了套两房一厅的公寓，我有了自己的一个房间。” Cynthia边说边指着主席办公室内那张办公桌说：“你以为端坐在这扇玻璃里的Cynthia，是个不拘言笑的女强人吗？其实我对生活有很细腻很丰富的索求。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音乐。在香港，因为家庭没有这个条件，每天为练琴，我会爬上很高的楼层，到别人家去借琴练习。就算工作以后，我也曾到皇家音乐学院学习声乐。音乐对我来说，不但是一种情趣，还是一种享受。”

经过系统的学习，Cynthia如愿取得医学化验文凭，并被多伦多一间大医院所录用，这是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事情。谈起那段生活，Cynthia充满感激地说：“作为化验师，我想我的工作能力是胜任的，不过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期间我认识了我的先生，生活有了另种的意义。数十年来相濡以沫，互相支持，携手度过。”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你的先生，你会选择哪一句？”看着Cynthia满足的笑容，我忽然这样问。

“说不出。”Cynthia快人快语不假思索。“过去这些年，他一直默默无闻地支持着我，对孩子来说他是个好父亲，对我来说他是个好丈夫。我无法找到一个很准确的词来表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

“再如果，假若我套用‘女强人’这个称号来形容你，你会不会接受呢？”

“人是很复杂的，有强的一面，也一定有弱的一面。” Cynthia沉吟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表面上大家都觉得我很坚强，但我很清楚自己，内心同样是很柔弱。我很容易为一些很微小的事情而感动。作为女人，特别是属于少数族裔的女人，在工作上，我要比别人付出多一倍的努力，大概这是我成功的原因吧。而另方面，我既已为人妻，也已为人母，很多时候与孩子在一起，我只想到自己是个母亲。我曾说过，别人怎么说我，我可能会还嘴；但我的孩子说我，我一定不会还嘴，我对他们只有爱。”

1980年，不甘寂寞的Cynthia看见加拿大太平洋航空公司（CP）在招空中小姐，对旅游与飞行充满期待的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本身的专业，投身到这一新的行业里。“在加拿大当空中小姐薪酬并不高，我选中这个行业，是因为除了工作，有很多的时间可供自己调配。当时一个月也就飞三、四次，主要飞夏威夷、南美以及温哥华，每次工作是12个小时，余下的时间，我可以再到学校去读读书。”

虽然Cynthia在太平洋航空公司只做了半年，后来因整个经济大环境不景气，她遭公司辞退，讲起那段经历，Cynthia眉声色舞。“我们刚来加拿大时，很少机会可以吃到唐餐，像饮茶，只有到周末去唐人街才有，制作水平讲出来你都不信，虾饺像叉烧包一样大，叉烧包就像大包，与现在比真是天地之差。我当空姐那半年，最开心的，是早上飞六个小时到温哥华去饮下午茶，买好新鲜的石班鱼再飞回多伦多清蒸，这在当时是很满足的事情。”

从航空公司出来后，Cynthia在国际语言学校教过西人学中文，后来因为她在“怀雅逊”大学（Ryeson University）修读完旅游专业，遂投身旅游业，在诚信旅行社当导游，而这项工作，导她走上地产经纪的人生路。

1983年，英国政府关于香港问题的一个讲话，导致香港人心浮动，一些中产阶层以上的人士把眼光盯着加拿大，纷纷组团到来考察。“那年我负责接待一个考察团，带队的是香港某饮食集团的老板，在临离开多伦多时，一些决定移民加拿大的团员希望我能为他们物色个地产经纪，为他们购房提供方便，当时有人建议，不如你去考个经纪牌吧，这个建议确实很让我心动，这样我就去考地产经纪牌。没想到这一做就是二十年。”

从Cynthia持牌后投身“薛洪昆地产公司”始，直到她登上多伦多地产局主席，二十年的风风雨雨，作为一个经纪，或者是沪港置业地产公司的持牌人，或者是皇家地产（Royal Lepage）的分行经理，或者是加拿大地产学院院士及该学院多伦多分院的院长，或者是获颁英女皇银禧纪念勋章，还有就是多伦多地产局83年来5位女性主席、3位华人主席中之一者，Cynthia说成功的秘诀只有两个字：坚强。

下篇：一个好的冰棍球员

按一般人理解，经过多年的奋斗，Cynthia无论在家庭、在事业，甚至在社区，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作为两名男孩的母亲，她在丈夫的关怀下尽情享受天伦之乐；在事业上，她在地产界的成绩骄人；在社区，她充分发挥她的音乐天赋，经常参加各种筹款义演。但，这一切对Cynthia来说，只有珍惜，没有满足。套句老话来形容，就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

1994年，是Cynthia踏上地产业仕途路的开始。其时在沪港置业地产公司任持牌人的Cynthia，获悉北美唯一一家地产上市公司的皇家地产拟招收经理，毅然报名参选。经过考试，她如愿所偿地成为皇家地产110家分店唯一一个少数族裔的分行经理，她的同事全部是西人。

谈起在皇家地产工作的那几年，Cynthia说那种磨练于她来说一生受用。“刚进去接手那间公司时，只有8个经纪，不过，这难不倒我。与其要说服西人接受我，不如我先做一些成绩给他们看。在地产业，华人经纪的业绩一点都不比西人差，而我从事这行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我背后同样有一大帮的朋友在支持我。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公司经纪增加到40多人，业绩相当好，这个结果是西人上司及同僚所意想不到的。

“通过这件事，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作为一个领导者，你背后的声音有多大，你在下属面前的声音就有多大。什么是我背后的声音？是人缘、口碑和威望。”

回到“女强人”的问题，我问Cynthia，在你的同事，或者在你的顾客面前，你愿意被他们看着是一位刚强的领导者，还是一位充满人情味的女性？

Cynthia听我这么问，很自信地反问我“如果我给别人的印象只是一位刚强的领导者，我会有那么多的朋友支持我？在2000年夏天选举多伦多地产局主席中，那1200张选我的票不只是华人会员的，这点已充分说明，会员，包括西人会员对我以往的贡献人缘口碑都是认同的。”

2000年，多伦多地产局按规选举侯任主席，Cynthia在2，100张有效选票中以1，200张，多出第二名300张的比率当选。“或许你会以为，作为一位华人，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定很风光，其实，高处不胜寒，那种孤独和寂寞，是常人很难体验不到的。”

Cynthia为了说明这种风光后的寂寞，特意以天鹅来比喻。“当你看见平静的湖面上，美丽的天鹅在水中很悠闲地漂游，你根本想象不到，在水下，天鹅的双脚在不停地划水，能够支撑这种美丽风光的，是一种不甘下坠的向上力。”

多伦多地产局主席每任三年。第一年叫侯任主席，主要是跟即将卸任的主席（上一任的主席）见习；到了第二年才算正式上任，这是发挥自己能力最重要的一年；这一年过后，主席进入了卸任状态，此时下届主席已经诞生并且也以“侯任主席”的身份开始见习。

从2002年7月到2003年6月，Cynthia以侯任主席的身份参与地产局的工作。“你问我工作中有没有受到‘特别对待’，我当然说有。譬如，按照常规，侯任主席应该是该年度财务小组的主席，但该任主席却任命了另外一位西人担任主席，很多事关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这让我感受很大的压力。有时我会问自己，受这么多的气当这主席有什么好？好在我很快就能说服自己。作为华人，如果我们有这样的能力与机会不去争取，融入主流社会简直就是一句空话”

2004年的6月，是Cynthia在多伦多地产局主席这个位置上的最后一个月，我有些开玩笑地问她：“现在你的侯任主席已经产生，你是否也如你的前任对你那样对他？”

Cynthia听了哈哈大笑地说：“我不会这样做的，既然自己都经历过不公，为什么还要以不公治人？”

以我的理解，多伦多地产局也就一百多名员工，会董委员会大都是Cynthia的旧同事，坐在主席这个位上，凭她的能力，游刃有余不敢说，得心应手总不为过吧？

Cynthia凝视了我片刻，最后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理应该是这样，但操作起来，就不是那么简单。记得我上任后召开第一次会董会议，当时就一些问题表决，决定是大家作出的，但会后有位会董给所有参加者发了封E-MAIL，他将我说得一无是处，说这次会议是全世界最坏的会议，说我拍板的决定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决定。那是2003年7月1日，这个长周末我一个人面对电脑哭了又哭，觉得很无辜，也很受打击。不过，哭归哭，我没有因为这个打击而失去信心。到了第二次会董开会时，这名会董对我说，你真厉害，我这么大一巴掌打你，你都能顶住。你知道我怎么对他说？我说多谢你对我的赞扬，你想我不坚强吗？我决不会在你面前退却的。

“我从坐上这个位置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成了各种不同政见与矛盾的磨心，我能做的，不是要支持哪一派压倒哪一派，是作一座桥梁，起沟通的作用，办正确的事情及找出解决困难的办法。很多时候，我急得上窜下跳，大家就看着我一人在急。譬如我刚上任时，想搞一个筹款的活动，去帮助那些低收入的人士实现买房屋的梦想，这是个很有意义的事情，但当我提出这个方案时，得不到同事的支持。理由很多，像有人说以前都不是这样做的，还有人说我的建议没有经过财务小组的审核……这些理由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不想做那么多事情。后来我说：如果我做什么事情都与以前一样，那么就不用选新的主席了。新人总应该有新的思维，新的风格，新的业绩。后来这个活动还是举行了，而且还很成功，筹到了五万五元，地产局用这部份钱，加上全体会员的劳动，盖一座房子，以低价出售给低收入者，这个活动的意义不在于房屋卖给谁，而在于表达我们全体同业人员对社会的责任心，提升同行在社会的形象。

我问Cynthia两年来的业绩，她如数家珍般。“我对任内的两年工作可以说是问心无愧，像处理了多年遗留下来的官司；首次在大多市不同地区的文华餐厅举办了十三次交流会，与来自不同地区各基层的从业员见面；在会董会上提出从一千万盈余会金中拨出部分资金以还馈两万多个会员（每人获一百元）的提议并力保得到通过；今年还创立了社区意识奖，通过奖励先进激励同行积极参与社区服务。”

谈到这次在她的积极推荐下，有两名华人同业获今届主席大奖而带来的一些非议，Cynthia坦言：“我确实是有意识推动华人得奖，过去华人做得好，包括我参与会务小组十多年，从没有得到地产局的任何奖励，而有目共睹的，是华人同行的参与及努力，不亚于任何人，如果要讲不公道，不是现在来讲。”

离任在即，我请Cynthia谈谈她在位两年的心得。她幽默地用了一个比喻，算是她自己给自己的评语：我想我是个不错的冰棍球员，一方面无论别人怎么撞我，我不会轻易跌倒；另方面我知道怎样利用合理冲撞，将一些不合理的阻拦冲开，让游戏继续。

与Cynthia道别后，我又站在地产局那栋天蓝色的建筑物前，此时正是中午，回过头，我想起美国漫画家Kourosh的一幅漫画，Cynthia在画中站在地产局主席的讲台上，Kourosh的画题是：“Ask not what the board can do for you，Ask what you （can do for the board）……

我想，Cynthia之所以会将这幅漫画挂在她的办公室，是因为这些年，她正是如画中所说的去做，这是她最引以为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