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俱是无奈,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乃是天经地义的造爱之产物。
如何解读人生,真是浩大的问题。此乃成就了人文科学。其实很简单。只“无奈”两字却透彻地参悟人生。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俱是无奈,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乃是天经地义的造爱产物;而且归宿已经规定。那就是死亡。
由不得自己,得着人生;由不得自己,失却人生。人生呀,无奈便是没有选择。
人生的无奈,除了没有选择;还有什麽?即使面对选择,却无法选择。又是一个无奈。尽管人生是一趟无奈的旅程,可是旅途中不乏声色犬马,光怪陆离。一场大马戏。可谓应有尽有,好像享用自助餐。试问一句:人有自由选择自己所中意的物件或事件吗?答曰:没有。且不说,身外之物,连得自身的感情往何处着落都把握不住呢。人生除了没有选择,就是没法选择。
没有选择,没法选择:真道尽了无奈人生之玄机。谓与不信,这里,一男一女,两段时而交织,时而平行的人生,能够为世人讲解这两字:“无奈”为何物。
先说她的无奈
她取名丽莎,来自中国西南。有惊无险的移民经历,带出了一段今生无奈的咏叹调。
丽莎陪同父母从中国来加拿大,观瞻妹妹的结婚大典。以中国公民办理加拿大签证的事例而论,丽莎可以得着签证,陪同并不年老的父母一起来加拿大,本是一个异数。这仅是一个开幕。
丽莎来的时候,有三十几岁的年龄,有儿子和丈夫留在中国。她从四川成都来。那里是某项运动的重灾区。父母离开的时候,她就留下,申请加拿大的保护。在她一位亲戚的引领下,丽莎认识了一位律师,就通过他的服务,开始难民申报程序。
丽莎的模样不算出众,但是娴静的外表和聪颖的资质,加在一起,可以打败一切表面的美丽。这样说了,丽莎具备引起男人们注意的资本。她原是在中国一家大型无缝钢管厂管理电脑系统运行的工程师。怪不得吧,秀外慧中。
因为在办理难民申报程序中可以打工,丽莎有机会在一家电脑公司做事。凭着掌握的有限几个英语单词,她竟然可以同客户交流,还有生意成交。其中,还拿到兴办电脑学校的大宗订单。她从中得到意外的佣金。在工作中,丽莎还意外地受到一位来自蒙特里尔的画商经纪人的青睐,三番五次约她出去吃饭。然而,她爱理不理的姿态引得那位浪漫成性的法国佬后代无从下手。老板终于出面,劝说丽莎答应出去。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除非那个法国佬后代是不会经营气氛的急色鬼。再说,丽莎终究单身在外,面临人生转折的当口,希望有个肩膀可以依靠。那个法国佬后代,除了浪漫成性,也会侍弄人,愿意给她出钱去多伦多大学学习ESL课程,五千元一年哪;还给她零花钱。两三千元一月,那是从他画廊的经营开支中支付,名义是请丽莎在画廊招待华人客户。
丽莎不是那种胸大无脑的女人,再说,她并不胸大。她依旧单独居住,差不多一星期有两三个晚上与他同去意大利餐厅喝酒用餐;也会在他那里过夜。这就是丽莎的聪明之处。有距离,才会有美感。其实,这也是她的无奈之处。
她有丈夫,有儿子。不过,跟那位法国佬后代交往,以及得到他的照顾,并没有让她产生负疚感。因为那段婚姻已经死了。不但那段婚姻死了,连她的情感生活也陪葬了。丽莎已经远离感情世界。她的情念干枯了;她的情焰湮灭了;她似乎忘记了世上还有情欲和性欲。她麻木了。
同那个法国佬后代的来往,催醒了丽莎内心的冲动,感觉到自己性和情上的需要。她需要有人爱她,有人需要她。她也需要自己所爱的人,自己所需要的人。面对眼前的那个法国佬后代,丽莎知道他不是。回想那个葬送她初恋,使她成为有孩子的女人的那个中国男人,丽莎唯有恼怨,根本摆不上谱。他也不是。
丽莎心中确实有一个位置,存着一个模糊的印像。随着同那个法国佬后代的交往时日渐深,那个印象日益清晰。终于,有一天晚上,丽莎自己吓了一跳。她醒悟到自己原来暗恋上那位帮她办理难民申请程序的男人。那天晚上,丽莎让那个法国佬后代作东请那个男人吃饭,表达谢意。因为丽莎的难民申请批准了。
那次夜宴在多伦多市南北交集的意大利餐馆汇集地进行。丽莎穿上银红色的缎料套衫。这是那个法国佬后代送的生日礼物,价格不菲。那几尺料短小贴身,腰身若隐若现,还齐肩露出两条胳膊。
那个男人来了。四方小台一人一边,分三处坐下。两个男人对面坐下。丽莎左顾右盼,居中调停。那个男人是华人,一口英语说得比那个在加拿大长大的法国佬后代还流畅,而且音调抑扬自然得体。两个男人,有酒喝,又有红衣美人作陪斟酒,真是飞角流觞,神采焕发,都以周郎自诩。就一刹那,丽莎好像嗅到了那个男人的气味,而且觉得呼吸在那股气息中很有安全感。
就在这一刹那,电光火闪般,同那个男人有关的桩桩件件过往的事情都翻现在丽莎眼前,还有他曾经一席席劝援鼓励的话语在丽莎耳旁响起。处理她个案时,那个男人把握细节的细腻,善于聆听;又体贴理解丽莎讲述时的一些难言之隐。那个男人的工作作风感动过丽莎。势至这个当口,丽莎触动了。是他!他应是丽莎的男人。对于这个男人,丽莎有选择吗?对于这个男人,丽莎可以选择吗?
再说他的无奈
他是谁?他取名安迪。安迪有自己的事务所。在多伦多十四年,这一行就干了十四年。丽莎进入他的服务范围,因为朋友的介绍。
丽莎在其表哥引领进入专辟的面谈室时,安迪看着丽莎在她表哥高大身材映衬下,显得那般娇小,楚楚动人。安迪看着她坐下,眼光不敢抬起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暗忖,好可怜的羔羊。若是领她去屠宰场,她一定茫然无知呀。定然会乖乖地顺从。这时,安迪就暗下决心,要格外细心处理好这个案子。
安迪处理这类个案,有一套完整的工作程序,不紧不慢,按部就班进行。经过几次面谈,安迪看出了个案走向的全景;又通过网络上的研究,个案的背景也浮出水面。丽莎提供的几项证据在相关网站上都找到印证。安迪心中很有把握。丽莎的个案就等着开庭了。
在等待开庭的日子里,丽莎有好几次来到安迪的事务所,提供新的资料。因此,除了案情上的交流,安迪对丽莎在多伦多的日常生活,有所了解。安迪很惊讶。这位女子的际遇不同于他所接触过的其他当事人,相差竟那么大。丽莎不领社会救济金,并不紧张地为生活张罗。她很有规律地往多伦多大学的ESL班上课。那个ESL课程不同于社区开办的ESL班。出入班级的都是国际留学生,都是准备在多伦多大学攻读学位的佼佼者。
安迪还从言谈中得知,丽莎经常出入雅皮士光顾的灯红酒绿之处。惊讶归惊讶,办案归办案。 法律工作有明确的纪律,不可进入当事人的个人空间。终于,安迪以为找到答案了。在难民聆讯前几天,前来为聆讯作准备的几次面谈,丽莎都由一位“鬼佬”陪在身边。在相互介绍中,安迪知道那人是画商经纪人,称作米歇尔。米歇尔的口音告诉人,他是来自法语区的法国佬后代。
丽莎于常人一样,害怕出庭作证,害怕还要接受法庭盘问。她流露出“打退堂鼓”的意思。安迪讲了不少宽慰的话,端正丽莎的出庭心态。最后,安迪还得运用加拿大式宽慰人的肢体语言,拥抱(HUG)来结束每一次的面谈。十分见效,丽莎表现出自信了。安迪给她讲话时,丽莎也迎着安迪的眼光,可以对视。
安迪抓住这个机会,告诉丽莎,在聆讯中,千万记住要看着向她提问的那位官员,在回答他的问题的时候。安迪还同丽莎进行模拟操练。丽莎开始注视安迪了,也展开了笑容。细心的安迪觉察到,丽莎的惊鸿一瞥中存有小小的间歇,停留在一处。尤其,双方的眼光交织在一起时,那个间歇会长些,也不闪避。
安迪在最后一次培训面谈结束后,带了丽莎去移民法庭参观那个环境。这倒不是安迪给丽莎的特殊待遇。每个难民聆讯个案,在最后一次培训面谈之后,安迪都会带申报人去走一趟。
他们到了移民法庭大楼,进入某个空闲的法庭房间。安迪告诉丽莎,哪个位子是她就坐的位子,以及安迪自己就坐的位子;法官的位子,移民部经办她个案的官员的位子。安迪特别叮嘱丽莎,千万不可面对着旁边的翻译员讲话。她还得面对着向她发问的官员,不然,她会被认为在讲假话而心里害怕,不敢正视那位官员。安迪还叮嘱她,如果心跳得快,就作深呼吸。丽莎在那间空闲的法庭房间里,面对安迪,看着他,挺起胸,做了一次深呼吸。又作了两次。最后,安迪让她在她自己的位子里坐一坐,静一静心。安迪和丽莎离开那个空闲的房间时,安迪心里有预感,丽莎的个案会通过。
安迪一连几天忙着为丽莎的个案聆讯作准备,对丽莎的所知所闻增多了。丽莎惊鸿一瞥中间歇的眼光停留,丽莎期待他面谈结束时那一抱的神色:都令向来以周公瑾宋玉自喻的安迪,工作时有点心猿意马。
聆讯进行得很顺利。难民聆讯的主审官当庭宣布加拿大接纳丽莎,为她提供国际人道主义的庇护。丽莎可以成为加拿大人了。安迪松了一口气,好像从产房中走出的接生大夫,为加拿大母亲迎来一条新生命。谁说不是。安迪每次在难民聆讯中,为当事人赢得加拿大人的地位时,都有这样的感觉。
丽莎有意让那个法国佬后代米歇尔设宴谢谢安迪。安迪犹豫了一下,没有让太太一起去。那场饭局加上酒,延续了两个半小时。临分手时,安迪对丽莎说:“你看来很开心呀。”丽莎回答说:“你看呢?”安迪同米歇尔礼节性的握手道谢后,转身与丽莎告别。丽莎静候在旁边,等安迪靠近,把脸颊凑上去。安迪早已习惯加拿大的礼貌往来,轻轻地吸上一记,顺势在背上,似拍似护地搭了一下。
安迪走在回家的路上,头脑有点晕,心口有点涨,喉咙有点燥。整个人有点莫名兴奋。
安迪的家在多伦多市北区。家里有太太,一位专业人士,从事机械工程自动化设计。家里有一孩子,在大学念书,食宿在家。夫妻鹈鹕情深,父母慈严孩子孝顺。一个完美无缺的家庭。安迪对家庭恪守职责,对太太爱护有加,却激情不如当初。鱼水之欢真是久违了。
为此,安迪曾经讨教过家庭大夫,怀疑自己的功能失序。其实,不然。家庭大夫是安迪近十年的家庭大夫了。他了解安迪的身体机能。他说了一句话:“安迪,你雄风犹在,只 是环境不再啊。”
说真的,在同丽莎接触过程中,安迪身上就会升起莫名的兴奋。难道潜意识在提醒安迪东山再起的机会。安迪还不能够解读体内荷尔蒙发出的信号。安迪的生活很平静,很安畅。其实,安迪生活在无知无觉的无奈中。
他们都无奈,又如何?
丽莎打电话给安迪,约他喝咖啡。安迪知道她有事情同他商量。办完了难民聆讯以后,他们之间已不再是法律工作界定的关系了。安迪同丽莎已有过好几次办公室以外的会面。谈论最多的是丽莎在中国的婚姻问题。她要离婚。安迪答应帮她处理这件事。为了保持现存的个人关系,安迪提议,丽莎可以自己出面在安大略省法庭提出离婚申请。安迪帮助她制作法律文件。如果安迪不代理丽莎在法庭提出离婚,他们就可以维持下去两人之间的个人关系。
离婚的判决书下来了。安迪为她去法庭办理离婚证书。丽莎答应安迪在自己家里等待安迪将文件送去。这是安迪第一次上她家的门。丽莎短短几年,已经置办了自己的物业。
她的住处安置在沿YONGE街的新建共管公寓大楼里,15层楼上一套两居室加太阳房。安迪叩门,丽莎迎他进门。简洁雅致的布置,体现了女主人的气质。丽莎穿着一向简单。深V领口镶有蕾丝花边的黑缎套衫,长袖,袖边也镶上蕾丝花边。静悄悄的环境,IKEA 款式的摆设,家具都是简单的线条,浅色的涂料。
丽莎默默地在一张两人沙发中坐下,摆摆手示意安迪在身旁落座。安迪展示那份文件,讲解些什麽。丽莎由安迪讲解,不插嘴。她由得安迪讲完,也不接腔。好长一阵沉默。安迪看她一眼。丽莎也不动。安迪伸过去拿住她的手。她任安迪握着。安迪握着她的手,引她站起来。丽莎顺从地站到安迪面前。待两人的眼光交织在一起时,他们都把对方抱住, 紧紧地,静静地。安迪将丽莎横抱在胸前,走去房门洞开的卧室。丽莎将双臂环绕在安迪的脖项上。卧室里,床居中摆放。安迪轻轻地将丽莎放下在床上,如同将献祭的羔羊摆上祭坛。丽莎的眼光始终注视在安迪身上,她期待这个时光。
曾经沧海难为水。丽莎不会再对其他男人发生兴趣了。丽莎早就醉心于安迪飘然临风的行致,以及他在事业上的魄力。可是,丽莎没有选择。即使有选择,也没法选择。那将会是腥风血雨的选择。
安迪明白,他不敢选择。冒风险断送自己也就罢了,可是绝不会那么简单。太太受的伤害无法衡量,孩子也许因此自暴自弃。亏欠家人根本不是安迪的作人哲学。可是,他可以亏欠丽莎吗?在她心目中,只有安迪才是她的良人。丽莎在等他!
安迪答应丽莎,他将会是她的归宿。什麽时候?等到万念俱灰的时候。等到行将就木的时候。那还会有什麽意义呢?他们都无奈,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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