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聪(新泽西州)文
公立图书馆也的确是我刻意选择的谋生饭碗。不过,要是把我的“不见浮躁”归功于我在图书馆工作,则是不知道一个公立图书馆的日常工作实际上会有多热闹了。
听国内一位朋友说,看我的文章不见浮躁之气,他觉得这是得益于我在图书馆工作,所以我得以“把文字的状态养得很好……”。
听到表扬当然很好;公立图书馆也的确是我刻意选择的谋生饭碗。不过,要是把我的“不见浮躁”归功于我在图书馆工作,则是不知道一个公立图书馆的日常工作实际上会有多热闹了。
我们馆是那类在全美国凡是个城市就有一个的草根性图书馆,算不上太了不起;难得的是,因为经营得比较成功,所以运行得挺有活力、被利用率挺高。如果说,人们概念中的图书馆象个生意清淡的茶馆,置身其中可以修身养性的话,我们馆则更象个生意兴隆的酒楼,每天一开门就开始喧闹,前边出纳台传杯递碗忙着伺侯吃喝不敢稍有懈怠,后边技术部煎炸烹炒忙着炮制饭菜不能略有停歇。周末时尤甚。
我负责给馆里所有新书编目,倒是不必每天站在前台应付读者,但工作量也是相当大,虽说下班之后就可以把上班的一切抛到脑后,但在上班的七小时里,我常常还真得拿出咱们中国人一个顶俩的干劲和效率来才能够用。在这样的图书馆工作,其实不容易养好文字,更不容易养好中文文字。我那“文字”,如果说有什么“状态”的话,都是下班以后在家里养的。
我们市人口不到四万,在新泽西州算个中型城镇。图书馆全年的经费是二百多万美元,藏书量约12万册,这个规模在新泽西州也算个中型的。
我是在这里工作了半年以后,才渐渐被它的长处吸引住的:敢情经营一个图书馆,跟经营一个企业差不多,办得好与不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管理层(也就是馆长)是否乐于折腾。我看到我们这里的运行是一个良性循环:因为较好的服务和设施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读者;越来越多的读者又成为馆里向各方申请更多经费的根据;更多的经费又保障了更先进的服务和设施;于是又吸引了更多的读者……保持这种循环要靠当馆长的不停地去张罗、去推动、去游说。所以我个人认为,我们馆长是一个很成功的馆长,也无愧于她的十万年薪。
馆长是个第三代日裔美国人。虽是一句日语也说不整了,脸孔还是东方的,不说话把她扔到北京的大街上,你说不定把她当成哪个乡下来的大妈—她比已经很土的季思聪还要土一点。她平时也不见得显得多么咄咄逼人,可是她就有本事四处张罗来各种经费,我们馆里大到扩建馆舍、中到更新电脑设备、小到购置包括中文书在内的各语种新书,比起周围其他城镇的图书馆来,常常显得大手笔得多了。
我心想她都从哪儿弄的钱呢?有一天趁她和我都不忙,就好好地问了问她。
据她说,我们馆里的资金来源大体上由四个部分组成:第一,最主要的部分,是市政府每年下拨的财政预算,这是图书馆经费的基本保障;第二,来自州政府的相关补助;第三,来自各种基金会或组织提供的专款或奖金;第四,来自民间和大公司的捐款。
我们市政府今年给图书馆的拨款是203万美元,这笔钱是从当地居民向市政府交纳的地税里出的,帐目对全体纳税人公开。图书馆里就有市政府全部预算的复印件,每年都有厚厚一个大夹子(我有一天好奇,搬下来看看,找到“图书馆预算”一栏,赫然看见自己薪水的数字就躺在自己名字和头衔下面!)要是哪位纳税人嫌图书馆光花钱没干事,他就可以到市政府去参一本,鼓噪对我们经费的削减。馆长每年都要忙活着向市政府宣讲,我们都为本地居民作出了哪些贡献、增加了哪些服务、借阅量又上升了百分之多少、所以需要何等的增加经费等等,常常也是需要讨价还价、据“理”力争的。说到此处馆长也叹了一番苦经:为这个她可没少树敌,钱都被你争去了,你能不招恨?
州政府的补助和各种基金也都需要当馆长的瞪大了眼睛盯着:什么时候可以申请什么项目了,你自己不盯着去申请就过时不侯,没人按时给你送上门来的;自己图书馆符合哪个项目的条件,也是要自己动脑筋去自圆其说的,不然也不会有伯乐来识你这千里马,有时候甚至还得靠“够条件要申请,不够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申请”的大庆精神。今年我们馆里争取到的州政府补助大约是4.5万美元。
各种民间和大公司的捐款,就更是要看个人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加上三寸不烂之舌了,相似于咱们事业单位上企业那里去拉赞助。企业赢利后回馈当地社会也是很常见的,学校啦、医院啦、警察局啦、急救中心啦,都是他们的赞助对象,想必他们一次也给不了谁太多。我们附近的沃尔玛曾给我们一次捐过五万美元,这算是大手笔了。馆长平时很注意本镇地盘上那些大公司的来来去去,大约都挨个游说过。有一次,我们电脑系统经理说,馆里的电脑该更新换代了,馆长当即请他只管开出个价钱来,然后她就真得从哪个公司讨来了五千美元交给了经理,经理喜颠颠地一转身就花个精光买了新软件,然后这个部门那个部门的一通分配,我记得那几天大家“分田分地真忙”。
附近有个穆斯林社团,这几年已经给我们图书馆捐过好几拨钱了,指名要买阿拉伯语和印度语种的图书和录像带,所以我们馆里光是印度语言的图书就有五六种。今年以来馆长又盯上了华人社团,因为华人借中文书极为踊跃,让她觉得要拉点赞助会很有油水。可是她总也没能找到他们,已经跟我唠叨过两三次了“他们一定存在,可是在哪儿呢?”她让我也去打探,得到线索就告诉她,剩下的事由她去办。
本镇还有一个半老头居民,对这个图书馆真叫无限热爱,去年曾拿出自己的积蓄,给图书馆捐了一台崭新的彩色复印机,使我们已经获过设计奖的馆刊更是如虎添翼。没过几个月老头又来了,说他还要捐点什么,让技术部主任想想有什么设备是图书馆还没有、却很需要的,多贵都不论。主任觉得,人家已经捐了那么贵的一台机器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他捐,就哼哼哈哈地一直没开口。结果老头就来了又来:“你怎么还没想好啊!”有一天主任一咬牙:“我们需要一架数据照相机……”老头来情绪了:“咱们这就买去吧!你选货,我付款。”一小时以后他们把数据照相机买回来了,主任是一万个过意不去,老头却是一万个兴高彩烈。
有一回,馆长居然把国会议员给说动了,从联邦政府的补助金里弄来五万美元,用于扩建馆舍。那天馆长从外边进来,一反平日里对部下的矜持,忘情地欢叫:“我们得到了!”吓了大家一跳。也难怪她这么激动,这项成功少说有三个意义:第一,物质上,她雄心勃勃的800万美元扩建馆舍计划又多了一笔钱;第二,精神上,她再谋求市政府更多拨款、申请其他补助或捐款的时候,就都更有了说头:你看联邦政府都支持我们的计划了!第三,靠了她的能力也好、运气也好,这个成就对于一个馆长而言都是本年业绩。
并不是每个馆长都象她这么不屈不挠的,我们周围不谋进取、暮气沉沉的图书馆也并不少见呢,反正靠着每年市政府的经费,也够一个图书馆维持生存的。只是,虽然倒闭是不会的,但他们的读者很多就可能跑到其他图书馆去了
回国探亲时去看朋友,我前脚告辞,后脚朋友的爸爸就问:“她在美国干什么呢?”朋友答:“在图书馆工作。”老人愤然:“中国就没有图书馆了吗?!”朋友当笑话讲给我听,当时让我语塞。这会儿我反应过来了,我其实有话回答那位老爸:虽然我不能说中国没有图书馆”,但我现在工作的图书馆,与他脑子里的图书馆,可以说基本上不是一个概念—功能很不一样。
我所在的图书馆主要有4项功能:
第一是信息功能。提供信息本是所有图书馆都有的功能,但区别在于“信息”的范围。在中国时,我似乎是在寻找历史的时候才去图书馆,心宁气定地坐下来“钻故纸堆”。而在一个从编目、检索到出纳全部电脑化了的图书馆里,你就像来到一个信息的大集市,过去现在将来和历史新闻预测,都在这儿了。这是纵向去看我们的图书馆。横向去看,相对于“图书之馆”的概念,电脑化图书馆实际上已经成了IT业各种新产品、新软件的重要演练场之一,所藏的不单单是书了。我们馆里的电脑,是和其他很多图书馆的查询系统并联的,还连接了由馆方付费的一些专业资料库,供读者免费查阅;因特网更是不在话下,全体电脑都时刻呆在网上(所以我们这边是没人开网吧的,你在任何一台电脑跟前一坐,就“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
当地居民有任何信息方面的需要,都可以先奔图书馆。每一个专业图书馆员都必须熟知查询各种信息的各种渠道,你可以一进门就把自己的问题甩给他们,不给你找到答案他们不能算完事。
第二是教育功能。在我过去的概念里,图书馆与学校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井水不犯河水。而美国的公立图书馆,与当地公立中小学校是井水通着河水的。图书馆会根据各学校布置的阅读作业去购买图书,学校则会根据图书馆现有的信息系统给学生布置作业。老师们常常特地把学生撒到图书馆去,让他们向图书馆员学习如何利用图书馆的资源去作某项“研究”;图书馆则对目前哪所学校布置了哪项作业都一清二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和同事们一样,常常迎候这些学生和这些作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次被他们的问题难倒过。
第三是娱乐功能。公立图书馆的图书,分为非虚构和虚构两大部类,所谓虚构类,就是以娱乐为主要目的的小说了。图书馆每星期都贴出本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供读者在借阅时参考。那榜上的很多畅销小说作家,名字已经成了一个品牌,很多读者是冲着自己喜欢的作家的名字、而不管书的内容去追着阅读的。图书馆的工作之一,就是按照各种畅销榜、按照对本地读者脉搏的了解,不停地给读者购买这些小说。在满足大众通过阅读而娱乐的意义上,图书馆就和电视台、电影院是同类了,更何况除了书刊之外,图书馆还提供大量录音带、录像带、DVD、音乐CD等等娱乐产品呢。
美国娱乐业,实在是一个运作得相当成熟的巨大产业──我是以图书馆为起点,渐渐感触到这部巨大机器的运作的:一支数量很大、同时也相对固定的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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