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

初行

十月的天气在这里已经开始飘雪了。我坐在一张光秃秃的钢丝床上看着窗外，稀稀疏疏的雪花聚成团、结成片，悠悠地滑落。时而有风，将快要跌落的一片吹起，在空中划过一条忧伤的弧线，终于砸在地上，碎了。

这是我入境的第二天，经过了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和近十个小时长途旅行，已经是很疲惫了。一路上我的希望和憧憬在一点一点地被吞噬，像一只铅笔，笔杆上的木头被锋利的工具刀一片一片地削落，露出笔芯，脆弱的，似乎再经不住任何一刀。

一个决定让我远负千山万水之隔的白俄罗斯读书，年轻的冲动和幻想，使我象一只不会回头的小马驹，幼稚而又兴奋地踏上了六年的留学生涯。那一年，我18岁。

当我从那辆破旧的面包车上下来，第一眼看到将要居住的宿舍时，脑海中想象的留学生公寓已经化为泡影。一路上的风景已经让我对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形象有所了解，底矮的房屋，破旧的汽车，还有那些看起来很简易的用栅栏围起来的小木屋。我不喜欢这些。

这是一幢“城南旧事”式的建筑，灰的墙，灰的窗，大门在开关的时候发出令人心颤的咯吱声。宿舍大厅里的墙壁是绿颜色的，即使是白天灯光也显得很暗。几只连体沙发横在角落，不知是不是由于光线的缘故，沙发套看上去油腻腻的，很旧。带我们来的人指着旁边一个在办公桌后面的老太太说，那就是宿舍的管理员，叫伊莲那。接着他们就用俄语交谈，可能是在说我们几个新来学生的事。

一会儿，我们被告知将要住在四楼。

提着沉重的行李，顺着淡黄颜色的水泥楼梯走上去。也许是很久以前的建筑，楼梯像是被无数人踩过，很光滑，甚至每一节都在往下倾斜。我的心情也像这楼梯一样，情绪滑落到了极点。

手中拿着的钥匙打开了404房间，一股失望甚至是愤恨的感觉再次涌上了心头。一个四四方方、空空荡荡、十四五平米见方的空间呈现在眼前。唯一能让视线停留的是左右两张靠墙摆放的钢丝床和正前方一张在阶梯教室里才能看到的课桌。

我们把行李胡乱堆放在一边，两人面对面坐在钢丝床上，柔软的钢丝床突然塌陷下去，我以为坐空了，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后脑便重重地撞到了墙上，瞬间，墙灰隔着抛起的壁纸散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此时我们已经没有了出发时的新奇和兴奋，我与同行的建华（化名）四目相向，无言以对。

天更加阴了，窗外开始飘起了小雪。已经到了傍晚，我和建华路上带的食物已经吃完了，还剩下几袋方便面，可是房间里没有热水，等会再说吧。

天色渐暗，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寒风灌满了整个房间，我摸了摸暖气管，凉的。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住在隔壁的一个老生。几句没头没脑的寒暄之后算是互相认识了。在他要离去的时候似乎发现我们可能还没有吃饭，又见我们出来乍到，一时还不能自起炉灶，便回去从冰箱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塞给我们，说这是黑面包，在这的人都吃这个。

我拿着这个黑黑的沉甸甸的东西，和建华研究了一会。出国之前曾经听说过，但还没见过。眼下身边什么都没有，行李里带的食物都是需要加工的，就只好先吃它了。我们从箱子里拿出杯子，去厨房一人接了一杯自来水，回到房间里，把面包分成两半，又坐回床上，就这样一口面包一口水的吃了起来。“这是什么啊！？”建华抱怨着。“是不是坏了？怎么一股馊味？”我也感觉这东西实在是极难吃，要是没有水，真是咽不下去。可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屋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们初来乍到又人生地不熟，不通语言也不敢出去买东西，只有先凑合一下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透过窗户隐约能看见外面飘着漫天大雪，一种强烈思乡的感觉让我的鼻子开始发酸，眼前的东西也开始变的模糊起来。这时从窗外传来了音乐声，好像是marrien carry的歌，忧伤的旋律和近乎悲凉的歌声不断刺激着我和建华的耳膜。我强忍着泪水，抬头看了一眼建华，此时的他手中拿着那半截面包，蜷缩在墙角，早已经泣不成声了。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情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有如开了闸一样，痛快的流淌着……

入夜了，寒风继续充满着整个房间，甚至到了嚣张的地步。幸好“晚饭后”宿舍的管理员送来了两套睡具，勉强可以御寒。可时间长了还是觉得有些勉强，我只好又把压在箱底的棉衣和羽绒服拿出来盖上。

我和建华一人占据着房间的一角，默默无语，我知道他也一定在和我想着同样的事情。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在同一个幼儿园，又在同一个小学、高中。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们共同拥有了一次出国读书的机会。虽然那时我们并不十分了解现在的城市，只知道是一个遥远的位于欧洲中心的城市，名叫“戈梅立”。但当时兴奋和激动的心情是难以抑制的。曾经多少个夜晚我们共同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多么希望能快些闯进这未知的世界。可是现实竟是如此的残酷，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让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高中生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夜不能昧，我辗转反侧。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天花板上，昏黄的，一直有雪花的影子在晃动。看着陌生的宿舍房间，呼吸着陌生的空气，竟然不敢相信自己已身处在异国的土地上。临行时朋友的祝福，挥别时父母的叮咛……一切都在眼前，是那样的真实又是那样的遥远。眼眶又湿润了，眼泪不争气地直往下流。此时已经没有了在学校时的那份潇洒，有的只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和难以名状的孤独。后悔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我，我想找人倾诉，想和父母说话，如果此时没有人与我分担这份痛苦，我可能会受不了的。

刚想起身，转念一想，连电话卡都没有，也不知道怎样给国内拨号码，一时的冲动伴随着一声长叹又安静了下来。扭头看了看建华，他背着身子，面朝墙，手指在不停地抠着墙壁，我不想再打扰他了，他此时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难过。自从我们踏进404房间后，彼此之间的话语明显地减少了，有的只是眼神的交流，一种无奈的痛苦的信息传递。

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茫然、无助。一想起总共要有6年的时光在这里度过，心中就有一种恐惧。在家的时候，父亲就曾经对我说过，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吃苦，准备遭遇磨难。可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也没有理解。现在理解了，甚至是领悟了。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我的心情也开始慢慢平静下来，竟然已经在为今后做打算了。既来之则安之，这时候是不能后退的，为了父母的付出、为了自己的承诺、也为了证明自己。虽然现在心中空得像一个黑洞，可是这也许并不是全部。今后认识的人会更多，对环境也会逐渐熟悉，也许情况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糟糕，我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安慰自己。想到这，心情竟然第一次感到放松，着实舒服了一阵。可是极度亢奋的大脑和时差的影响，还是让我睡不着觉。我喊了建华一声，他果然没有睡着，翻过身问我干什么，从他的表情和语调中我感觉出他的情绪也稳定了很多，而此时的气氛也已不如先前那样紧张了。

我拿出心爱的吉他，借着微弱的街灯，缓缓地唱着：青春的花开花落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建华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望着飞雪。我的思绪也随着歌声，在漫无边际的时空中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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