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月踏上欧洲的心脏,德国的领土,开始留学生涯。也算是以一种新的精神面貌迎接新千年的到来吧,虽然繁琐的手续和头绪让我没能在那个庄严时刻加入柏林街头狂欢的金发碧眼的人群中去。 三年多过去,我快完成学业了。这无疑是第二次密集长智的经历。第一次是从小学到初中毕业,两次中间可惜是递减曲线。因为我说的不是长知识。学的是经济,教授来自德国、英国、印度、澳大利亚、美国,授课用英文或德文。三年前的求学热情慢慢有些冷却,就在4个月前找了一个实习机会给脑筋供点活氧。 地点是南部最富有的拜仁州首府慕尼黑的德国第二大商业银行,它的总部大楼共25层。因其奇特的建筑特征成为慕尼黑的一大景点。楼身非在地基上建,而是悬挂在三颗巨柱周边,巨柱成互倚式被固定住。但这一天才的建筑构想过了20多年,露出一个被忽略的问题:三巨柱受阳光照射不均。向阳的两个受热膨胀多于背阴的一个。重心的变换有可能导致楼身的坍塌,悲剧发生的可能性和时间在猜测之中。有人说用人工方法加热膨胀第三颗巨柱,但这笔能源巨耗,拜仁纳税人或银行是否愿意出或出得起,还是未知数。我虽没得九一一恐高楼症,也还是自私的想,这大楼支持4个月应该没问题吧。开年的一次部门工作会议上,还传达过一次有关近期严防大楼遭生化武器袭击的通告,不过出入大门时未觉有什么异样。好在现在实习已经结束,否则怕被当作来自Sars疫区国家的人怀疑是否与生化武器恐怖组织有染,那就费事解释了。
第一天上班,接待我的是马克。眼镜后面一双大大的眼睛,头发根根竖立,笑容可掬,热情的有些职业化,但的确消除了我大部分的紧张和担心。来到大统间的办公室,几十号人坐一起,一人一台电脑,写字桌,四张一扎堆儿。 桌边有大盆的绿色植物,电话此起彼伏,显示器闪烁纷呈。所有员工能互相看见,互相听见。我对面的彼特是拜仁土生土长的,做日本银行的贷款业务。握了手,他拿出一本英汉字典,并告诉我2003年是羊年。 马克是从原东德图林根州来的,那里是童话小矮人的故乡。小学时学过俄语,德国统一前接受的是社会主义教育。小伙子热情开朗,坐办公室的初级职员。常年打点办公室“家务”,接听电话,商务预约,按规定不能随老板出差。银行上班不严格规定上班时间,一般早九晚五。马克八点半一定会在办公室,老板何时何地打电话到办公室都会听到马克洪亮的嗓音。取得银行中专培训后,已做了5年的初级职员,同时还在夜校念大学。他精力充沛,干活勤奋,严谨,充满了朝气。 老板依赖他提醒预约,电话号码张口就来。甚至老板在别的城市没带地图,马克便一手拿电话,一手检索网络地图,指引老板的方向盘。虽然我只是个实习生,不管他们多繁忙,从没有被忽略的感觉。如每天接收的邮件,部门成员的日程安排,做好的演示稿文件,都会告诉我,并鼓励我多问。而只要我做好一件再小的事情,如复印资料,装订文件,他们都会用充满感情的语调说:“太棒了”“做的太好了”。让我觉的帮了很大忙,心里挺乐,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性格内向,马克有一次很生气的对我说:“玮,你应该多说多问,这样才能提高德语。”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打搅他们,他做了个毫不在意的手势。其实我惊诧的是他如此认真的性格和对任何人的重视。至少,是让人感到受重视。一次我们在讨论演示稿,一位同事从另一间办公室过来,站在我们背后,显然有事情找他,他仍在和我讲解。出于东方习俗,我认为有“客人”来的时候,应以客人为先,便提醒他。他对同事点点头,又继续和我讲,看来不是两三分钟就可以结束的。我觉得极为不礼貌,就说如果同事有重要的业务上的事情,我可以稍后再问。马克竟然十分严肃的说:“为什么?你先她后,当然要给你讲完。她是可以等一会的。”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而且是是非分明的解决。原则不缺,规则细致明了。.事情来了判断不超过5秒钟,效率自然高。不过马克也有害怕的时候,怕老板。一次他因公事来晚了办公室,问我:“老板脸上有没有不高兴?有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来?”
最近裁员风声鹤唳,马克言词中颇有讨好献媚老板的嫌疑,便有遭到彼特的白眼和暗嘲。一次,彼特不无藐视的说:“啊,耶拿(马克的故乡),那黑暗的东德!”其实西德对东德人也是充满了无知的鄙视的。马克来到西德,自然不比土生土长的彼特有优越感,私下里也会讽刺老板说:“他最得意的女朋友是不知道对他说不的。” 我们在部门里算是唯一受过社会主义教育,又为“资本家”工作的人。一次闲聊时,他竟说:“我真的怀疑社会主义的失败就证明了资本主义的优越。”看他平时如此努力的工作,以为早就为资本家甘为孺子牛了,其实像我们这样经过两种制度变迁的人,才不大容易绝对的去迷信某一种制度吧。 和马克的热情迎合相比,彼特更多说“不”和幽默调侃。一次和同事因业务上的分歧争执起来,对方来了部门领导,说要上报总部,他毫不妥协:“去吧,去吧,大不了裁了我吧,还怕找不着工作!”。忘了拿雨伞的同事回到办公室,他从不放弃机会打趣人家:“啊,这个周末过得如此快,又见到您老兄了!”。一月份,他得了个女儿,恐怕也有新生的感觉,常在工作间打个电话回家, 听到脆脆一声婴啼,满足的放下听筒,微微一笑。
比恩是我们部门的技术骨干。三十中间,挪威人。又一个“绝顶”聪明的证明。走路有些不协调。是不是大小脑的发育会有资源竞争性?这一假设还有待查找科学资料。以前听说北欧男人秉性敦厚,吃苦耐劳。性格内向,不善交流,甚至有达到心理障碍的程度,据说是严寒气候的影响。第一次握手的时候,他不予对视,以致我都没看清楚他的脸。还不熟的时候,说话会脸红,也从不主动说早上好。老板常常打趣他的矜持,但极少占到便宜。他反应太快,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针锋相对,睿智幽默。老板对他又爱又恨,亲切的称他比恩熊。比恩在挪威语中便是“熊”。 他的妻子是厄瓜多尔人。在站台上认识,一见钟情,立即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感情。浪漫的旅程尽头拥得美人归,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发生在如此腼腆的人身上。比恩从不浪费时间在客套礼节上,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公式和数据,英语、德语、俄语张口就来。在苏联崩溃后的俄罗斯呆了8年,亲身经历了转型经济体的痛苦挣扎,他家里挂着俄罗斯街头惨景的照片。5年前,他还是一家研究所研究转型经济问题的专家。我便常常与他讨论中国的经济问题,虽然对中国的国情事实了解不如我多,但世间的问题是源于人类共同的弱点吧,我说一,他便知道了五,而且分析的一针见血,精辟到位。不缺理论系统式的严谨,又包含对现实状况透彻的理解和务实的妥协,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的大部分工作跟随比恩的指导,他看似整天忙于自己的事务,其实对我的进展一直关注着。稍有懈怠,便会给我建议,或启发我的创造力解决问题。 但在实习的最后一阶段,我却开始意识到一些更严肃的事情。比恩着手一种商业模型的研究,这一模型发源于英国。公共设施的投资,如学校、交通、市政工程等往往资金短缺,资源利用低效,管理不善。借助私营企业的力量可以降低成本,改善管理,但需保证私营企业的利润。德国正极力引进这一概念,开发适合德国国情的公私合作商业模式。比恩交给我一个任务,写一份有关中国公共投资的报告,这一模式在德国尚未正式步入舞台,可见他们长远的目光。同时第一次有些犹豫地接下任务。毫无疑问,中国的公共投资需求是巨大的,工程质量技术要求也会随经济总量的增加而提高。可惜中国私营企业的力量如此薄弱,生存和发展空间也不是很有利。这么一块投资的大肥肉,在WTO市场准入(包括金融市场的开放),公平竞争准则下,眼看外国资本已是虎视眈眈,我是不是无意中成为垄断资本全球战略的一颗小卒子?虽然所有的事实数据都可以在网上查到,没有我,他们也会找别人做,但我还是“自私”的很有选择性的只提供了一部分泛泛的信息。比恩对我最后的演讲和报告十分满意。但我不像以前那样感到由衷的高兴了。商场如战场,他为之服务的主体和我为之服务的主体是有差别的,这注定有一天我们可能成为利益冲突的对手,虽然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因为我不相信“胜者通吃”是打不破的规律。不过这只聪明的比恩熊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了。
我们部门的老板,Frank是个汉堡人。汉堡人都高大。港口城市比内陆德国多许多鲜活开朗的气息。反映在汉堡人身上就是朗朗的笑声,不拘小节,自信开放和风度翩翩。他和内秀的比恩熊是性格上的绝配。Frank长得像007 James Bond, 走路虎虎生风。我需得“仰视”和他说话。而好在他的声音并不威严,相反是相当有磁性的,带有修饰性的嗓音。生硬的德语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有温柔的感觉,应该是可以去读歌德的诗句的吧。他的领导风格也与常人不同。一次开会,从中午12点到午夜12 点!又一次介绍公司的结构图,5分钟后,他却聊起了家常。实习第一个月,我只见到他两次,其余时间都在跑客户。在嘈杂的办公室里他从来坐不住5分钟,便要逃到会议室里,独坐或找人开会。马克一次让我把他的手写信输入电脑,他看见后拿过笔记本,招呼我到会议室,神情严肃的对我说: “玮,你来的时间不长,但我得告诉你,这封信是高级机密。” 我吃了一惊,解释说,忙于辨认他的手写体,根本没去理会内容是什么。 “不,不,你没懂我的意思。这信有给你邻桌的同事看到吗?” “她从不看我的东西。” “玮,你知道,Frank, 是这个部门的领导,这个部门在银行……”他以第三人称开始叙述,让我不习惯了好半天。 原来这封信是写给银行上面的‘大老板’的。Frank是有事业野心的,和“大老板”私交甚好,有望在不久的将来,爬到更高的位置。统间办公室人多嘴杂,我的邻桌是外部门的同事,银行内部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不过对于和他的利益毫不相关的人,他是毫不掩饰对权力的渴望和对竞争的坦然的,比如说我。不过---他难道不怕我泄密?Frank还有一次提到一位分行的同事,很得他的赏识,Frank有意招为麾下。谈判一直进行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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