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本来和朋友一起BBQ,突然就天色大暗,风也刮得炉火呼呼的向上蹿。大家挤进的车里的时候,就讲起来前几天下的雪,说是一百年第四次的八月雪。“冤啊,冤啊,到底有什么冤情啊。”一车的人就笑了起来。开车的朋友这时候突然的说,“冤啊,新移民找不到工作。”大家静了下来,那朋友顿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下去了,“前两天,一个中国人自杀了。原来在国内是做大医院医生的,到这边在餐馆里洗碗,做不下去了....”。
窗外的雨已经大的雨刷都刷不过来,前面是一片茫茫看不清路,是谁在哭。我已经屏了呼吸,生怕心中的痛就这样冲到脸上来。甚至不敢问,那个医生是怎样去的,生怕知道我得更多了,那种离去在人世里又走的更加沉重。
农历春节初一的时候,下了班和室友与一群朋友在酒吧吃特价的鸡翅。室友那时候病着,声带都发炎了。她说不出话,只为了热闹也坐在这里。是那个时候,听到大学的一个中国人自杀的消息,说是一个学生受不了压力,跳楼了。那一刻,我隔着桌子看着带着红帽子满脸病态红色的室友,好像看着自己,突然的浑身冰冷。那一刻,怎么也不能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坐在这里。酒吧喧闹的人声里,心中的悲伤是静止的,可以听得到针落地的声音。我不能明白,为什么,有人要远离了家,又在空中扯断了自己。
后来听到的故事是详细的,也更加可怕。那一个中国人,据说在国内一帆风顺,年轻轻的就做到地方的处级。到加后,参加了一个计算机速成课程,学费高昂,课程也很紧张。巨大的压力底下,他几次都没有通过,课近一半的时候,只好申请退学。而校方怎么也不肯把剩下的半途课程的学费退给他。他就因此郁郁无欢。到出事那天,他拿了长柄菜刀,冲出去,见门便敲,敲开了一户中国人家,就疯了一样刺那个无辜的同胞。本来后者被刺的伤势也足以致命,可是他拼了命反抗,又一身血的冲到路上栏了一辆车。这样自救才拣了条命回来。而那行凶的人,又拿了同一把刀,回家自尽了。听到故事的那些天,眼前总是有一个血淋淋的人冲到街上拦车的形像晃动。那种恐怖不可言表。于生和死之间,不愿死去的那个人便成了英雄。
我是想不明白那样自毁和试图毁灭别人的心理的。也许是不愿细想。那个时候,还常去越洋论坛。一个叫“魂断多伦多”的网友发了一个帖子讲她出国后的经历,其中一段是说她的同事的夫人向她借一本会计课本。第二天,却听说同事的夫人跳楼了。一个好好的人就那么去了。我给她回贴,说我们这边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再回贴,说出国在外的人,多多少少心理都是有些不正常的。看了贴以后,心里就那么不舒服。可是,也许她是对的。只记得有一次,大雨的夜晚,从学校走出来,冲进车里就放声大哭,哭到嗓子都快破的时候,才发现找不到什么特殊的原因这样的难过。而海那边的父母呢,只要新闻里有什么北美的消息,他们就会惊慌失措,美国一个女学生出事就让妈妈流了不知道多少泪,打了几次电话。而我为此也什么也不敢和父母说,到最后他们写信也用了外交辞令:“XX,信中的这几个问题,你不许再回避,请务必详细告之。”一个家里,如果有一只飞在天外的风筝,那些线又怎么不扯得一家人的心生疼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飞在天外的风筝,都象我一样,只把好的一面向家人说。苦痛的事情好像没有多少人听说过。在加拿大,在这个宁静似乎与世无争的国家里。我们真的活得那么快乐吗?ALBERTA省已经是全加失业率最低的省份,这样的断线的故事不闻天下事的我尚时而听说。从前在一个香港老太太家住宿的时候,一个北京来的中年女子住在楼下。一日见了我,她告诉我她是北京某一计算机报的编辑,至於真假我当然无法探知,可她口才却是超级的好。她大骂加拿大的贫困,说自己在北京也是有车有房,然后用了很多细节和排比描绘加拿大的贫困。於是我小心翼翼的说我可以带她去看看卡城的富人区,这并不妨碍她对加拿大的蔑视。“那房子都是贷款买来的”她说。然后她用反问句型问我为什么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有什么意义。隔日,房东老太太才告诉我,那个北京来的女人现在在麦当劳打工。我突然明白她的严辞下的伤痛。再后来,更常常听说,哪个大学教授在这边的厨房做什么,或者哪个什么国内怎样威风的人在这里给人安锁,也渐渐的开始觉得加拿大和煦的阳光,和湛蓝的天空和我们的理想中还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同和阻隔。不飞到这块天空,是感受不到这片寒冷的。
听得太多了,看得太多了周围的一些中国人脸上带的压力,心中总是戚戚,觉得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们都在这边给自己找了许多不飞出家园的痛苦。想到人生的无常和选择,更加无法断定如何在这样的半空中觉得快乐。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了一个在SUSHI店的大厨。
那一天,朋友说他的朋友要给我们做SUSHI,我赶紧洗了手说自己做SUSHI也是老手了。那个站在厨房中央的年轻男子说,还是不要上手了吧,我们做SUSHI的规矩比较多。他很快抽出一把刀切生鱼片,一边切一边说那刀---是400加币专门买来切鱼片的,又说那鱼---是大西洋的三文,比太平洋的差了一些。他说的时候一脸得意,我也在极短时间判断出,这是一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广东籍大厨。他一共做了10多种SUSHI摆了一桌,在这期间,我已经知道了他工作的餐馆有多少座位,那个时间段客人最多,已经他的老板的发迹史。到落了座,和他漂亮的太太聊起来,才听说他是北京来的,两个人都是高级白领。吃惊之下,再细问那男子,才知是一个大公司下属一个公司的经理。因为我父亲恰好也是那一行业里的,几句对话就知道他的经历的真实了。而他漂亮太太一样,是美国最大一家咨询公司在北京的总经理秘书,也是笑吟吟的讲她来加拿大以后干了几样傻事儿。在国内有公司车开的寿司大厨说,我刚去餐馆打工的时候,没有车,要同事接送。於是我打电话回家和父母说,我们餐馆的级别比较高,他们都是派宝马来接我上班的。我很少碰到把苦难微笑着炫耀的人,尤其是把正在进行的苦难炫要的人。简直是震惊,我把他们的一脸笑容讲给了很多朋友听。
过了没有多久,正好和几个同学到一家寿司店吃饭。一抬眼,就看见那个大厨。他在现场制造的玻璃围墙里一脸的笑意,看见我还扬扬手,让侍者一定要给我们的麦茶免费。吃完饭的时候,看见侍者又端了一盘很鲜艳的东西走过来。那盘东西上了桌子以后,同学都惊叫了一声,那是两只桔子做的小猪,有猪耳朵和鼻子,两只眼睛用彩色牙签装饰着,桔子里面已经把果肉都切成块了。走过去谢他的时候,他说刚刚学的,拿回家逗他太太开心的手艺。然后他说,他太太已经申请好学校了,他等太太读完就也再续个学历。我把那两只桔子猪带回家时候,眼里是噙着泪的,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不被这样微笑着面对生活的态度打动。他们是从一个良好环境来的,他们做得是比从前要辛苦多少倍的工作,然而他还可以微笑的面对,而且给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做二只桔子猪。
是的,在我再一次听到一个和我飞刀同一片天空的的风筝断线的故事,我终于想尽了所有的悲伤又想到了这位寿司大厨。一样的苦难,一样的不平,一样的飞离故土的半空中,有人选择了死,有人挣扎着生;有人把线扯断了,落入太平洋--那道和家的阻隔;有人把笑容当成了翅膀,温暖的升空,飞得如此宁静安详。我突然想到我的心中的那些英雄,贝多芬,乃至海伦.凯勒,还有人把微笑着面对苦难当做一种人类优质的品德吗?在我的心中,此刻这种品质是如此的高贵。
高贵的如同一个智慧的额头,和沧桑后纯真的笑容。
在雨刷都刷不开的大雨倾盆里,在前路茫茫中,只有不肯被风雨扯断线的风筝,才可以看见蓝天的颜色。
不折,是高贵的性格。
-------后记
前几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想写成文字。可是现实生活中的感觉是这样强烈,因而反而无法成文。零散着写出来,算是悼了那个和我不相识的断线人。至于那个SUSHI大厨,SAM,是一个真实的朋友,我想如果不能歌颂这样苦难中还微笑的人,就以文字表达我的敬意吧。
兰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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