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声明一点，我这个人，其实对政治一向不甚关心，因为老觉得天下政事无非是那些有野心的人玩的权力游戏，肮脏之至。这个题目实在大了点，不过，了解一下一般的法国人对政治是何种看法，还是很有意思的事的。我可能不能把这个题目说得很深刻，只希望能告诉你一些对你来说也许比较新鲜的东西。

上过人力资源管理课程的人大概都了解Geert Hofstede的Cultural Dimensions的理论。在他做的研究里，他把各国人的行为归纳出五个dimensions（分别是Power Distance, Individualism vs. Collectivism, Femininity vs. Masculinity, Uncertainty Evidence, Confucian Dynamism，对不起，不知道中文的准确翻法），以此来理解各国的文化差异。他还给每个国家人的每个dimension都打了分，法国人的power distance和individualism这两项的分都很高，我的老师于是挪揄道：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国家的人象我们法国人这样矛盾，既极端个人主义，又对权力阶级无比尊敬。
不管法国人私下里聊起政事的时候有多么尖刻讽刺，对各党派的政见有多少批评，能让他们见见国家领袖，法国人没有不乐意的。当年若斯潘还是总理的时候，有一次访华，使馆组织的宴会是一票难求。他去法国学校的音乐会露了个面，第二天办公室里的法国人来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兴奋地广播：你们知道吗知道吗，我看见若斯潘了，我离他很近很近呢！
然后希拉克访华，所有在北京的法国人都有幸去参加总统的冷餐会，这一下，连我们那里最酷的，平时穿着球鞋T恤鼻子上打着洞在办公室晃来晃去的小孩，都不知上哪儿去弄了套西装，系着领带，象模象样地去晋见总统。想想也是，这些无名小卒，要不是到了中国，恐怕一辈子也只有在电视上看看总统的份。
在法国，从政为官，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法国最好的学校之一Sciences Po每年都向政界输送大量的人才，能考上这所学校，不论你今后上不上政坛，别人都会对你肃然起敬。我做实习的时候，公司里有个顾问参加竞选，当上了巴黎一个区的议员，从此开始在媒体上露面，还把他和希拉克总统的合影发给我们看。办公室里的许多人说起他来，一副羡慕和赞许的口气，简直是与有荣焉啊。
法国人这种对领导阶级自觉不自觉的尊重，大概和他们那么漫长的封建史有关，这点和中国人比较象；但是，从大革命那里传承下来的，渗透到法国人骨子里的那种自由和批判精神，又让他们不可能对一切都唯唯诺诺。
法国电视四台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节目叫“Guignols”，即“木偶”的意思。节目以播新闻的形式出现，把天下政客都做成木偶，用非常滑稽和讽刺的调子来评点天下大事。这个节目里美国的代表是史泰龙，象征强权霸势，而布什总统在节目里则几近弱智。比如前个星期的一期节目中，史泰龙对布什说：“我们得有九个以上的国家的同意才能攻打伊拉克。”布什扳着手指算：“美-利-坚-合-众-国-和-大-不-列-颠-及…哎呀已经超过九个了呀！”史泰龙瞪着他，一脸无奈地说：“九个，要九个国家。”布什若有所悟，跑下台去，过一会儿兴高采烈地举了个鸡蛋上来：“成了成了，我找到了。”（在法语里，“一个鸡蛋”和“九”发音类似）。
如果光是取笑别国领导，那就成了一种小器和中伤了。法国人最不放过的，其实是自己国家的领导人。法国所有的政坛人物都受过Guignols的奚落，希拉克更是每期Guignols里的常客。法国人笑他老，笑他保守，笑他的政见他的行为他的言论，什么都敢讽刺，连希拉克夫人都不放过，有时简直到了刻薄的地步。我看节目的时候总是一边捧腹大笑一边想，做法国的领导人，真是得有很坚强的神经才行啊。
要表达自己的政见，最常见的方式，自然是通过选举。政治对一般法国人来说，是切身相关的事。哪个党上台了采取什么措施了，会对他们的生活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所以，法国人对各项选举的态度相当认真。
法国的现在是右派执政，去年之前则左右共存了很长的一个时期：右派的希拉克当总统，左派的若斯潘当总理。去年的大选，极右势力代表勒庞居然通过了第一轮投票，让许多法国人都惊诧不已。勒庞是种族歧视者，反移民，还想让法国退出欧盟做法国人自己的法国。身边的法国人普遍觉得勒庞简直是法国人的耻辱，许多人都后悔自己没有在第一轮投票。有一些小帖子在网上流传，象勒庞语录之类的，看完之后让人觉得这个人不但极端而且粗俗。他说纳粹的煤气室只不过是小事一桩，说移民们会“毁灭我们，侵略我们，吞没我们，和我们的妻子儿子睡觉（ils vont nous ruiner, nous envahir, nous submerger, coucher nos femmes et fils)”。于是法国人警醒起来，在第二轮时希拉克以压倒多数连任。因为法国人必须在自己登记的选区投票，我的许多法国朋友第二轮投票时还特地旅行一趟——其实希拉克当选对法国人来说是相当无可奈何的选择，他们对他也颇多诟病，但是在大是大非上，法国人毕竟不含糊。
一件很有趣的事便是，法国人支持哪个党派，投哪一党的票，几乎是个人隐私。我原本不知道这一点，选举时问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他投了谁的票，他竟然讳莫如深，我问了半天不得要领。后来和别的朋友讨论起来，才发现法国人一般是不太愿意告诉别人自己是哪一党派的支持者的。我至今想不出这是为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平时和我在办公室里说说笑笑点头招呼的同事，也许有一些选举时投的是勒庞的票，巴不得外国人快快离开他们的国家，所谓人心难测，大抵如此。
游行，又是法国人表达政见的另一种方式。法国人游行简直是家常便饭。在巴黎的时候，每隔一两个周末我几乎总能看到公共汽车站牌上贴着告示：某月某日因某某游行，公共汽车取消运行。游行的原因也五花八门。有时是反对政府的某项决策的，有时是“黑户”们要求政府大赦的，有时是同性恋争取权益的，最近么当然多是反战的。
中国人说起游行，是一件很“反常”，对抗性十足的事，似乎总和“示威”二字连在一起，总有些要起冲突的味道。然而在法国，游行只不过是一件很普通又平常的表达自己观点的手段而已，大多数时候都非常平和。每到游行的时候，大家成群结队举着标语牌或者空着手穿街过市，警察们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秩序好得很。很多时候，法国人的游行简直是静悄悄的。游行有没有什么直接的效果，我并不知道。但是对他们来讲，最重要的，也许是能够把不同的声音传达出来，让大家都听见。
这次在对伊拉克的战争上，法国人的立场很值得人赞赏。且不论政府出于什么目的反对战争，一般的法国人是诚心诚意地支持希拉克的决定。在法国人的眼中，人的生命高于一切。我曾经和法国朋友们讨论过死刑的问题，在他们看来，取消死刑是对的，冤枉而误杀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也许是这种对人的价值的珍视，让他们坚定地，毫不含糊地反对战争和杀戮。
自从开战以来，里昂市所有的公交车的右上方，都插上了一面小小的法国国旗。我知道他们是在反战呢，但是还是觉得有点迷惑。毕竟，国旗多半是爱国的意思，而打仗的又不是他们。后来我想，也许这是表示对政府立场的支持，更也许，在他们的心里，自己国家的国旗便是和平和自由的象征。
自由，平等，博爱，是多么高贵的信念。也许永远也没有一个社会能真正地做到，但是法国人毕竟没有白白地信仰了这么多年。
克鲁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