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个说相声的,从16岁时我选择了相声这个行当,并不是因为它可以让我得到金钱和社会地位,只是因为我从记事时就开始热爱这个每天充满欢乐的行业。
我的父亲是曲艺团的台柱子,据称他可以熟练地摆弄几十种乐器。但他对于我来说永远只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在我五岁时哭着问他我妈在什么地方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他妈的也不知道。
从此,我从五岁到出国前都放弃了和他沟通的努力。他也无所谓,每天下班后做饭,然后一头扎进报纸里,对我不闻不问。而我在幼年时惟一的娱乐就是家里的那台唱机(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玩,甚至是拍毛片和弹球),我可以从数百张唱片中寻找着可以令我开心的东西。这样我自然地爱上了相声,我八岁时就可以完整地把几十段相声背下来,我父亲发现我这一天才后也只是说了一句,你小子要不就学相声去吧。
随后很顺理成章地我进了曲校(在别人眼里也算是“子承父业”),经过几年索然无味地学习,最后我又顺理成章地进入了曲艺团,成了个逗哏演员,我的搭档是我曲校的同学四胖子。每星期一必须去团里报道一次,每月挣500元,每年有80场演出,此时我惟一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能上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的大腕儿,然后成为一个大款。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骄傲,我沉醉于自己的想法之中。可说给四胖子听,那家伙除了摇头外就是一句,看不透。
你看不透,我是早就看透了,等着和你哥哥我挣钱吧。咱俩也攒底,倒二的活咱都不干;演一场怎么也得两万,咱俩四六开;有钱就买包子,买棉帽子。
我的师父是位“文”字辈的老人,能够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也就成为周围所有演员眼红的对象。可我并没有觉得什么,我象征性地在登瀛楼摆了十桌酒席,然后磕三个头拜师,看着此时师父眼里闪动着泪光,我觉得无聊得很。
因为当我认识这位老人时,我已经对于程式化的相声这东西不再热爱了,几年里我愈发觉得这是门行将就木的艺术,我经常在背诵大段贯口时闻到它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我不能一辈子守着它和它一起死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总算明白了自己一辈子无法成为什么大腕儿了,这点让我伤心不已。
有一次我问过我的师傅,您看咱们这相声怎么才能发展呀?
老爷子摇头晃脑地告诉我,我老了,想学点传统的可以问我,发展不发展这我就管不了了,得靠你。
他这番话让我感觉到无限的寒意,觉得可依靠的大山坍塌了,不免悲从中来。此时我决定与相声决裂,我应该去干点别的。一个希望带给别人欢乐的人应该本身就是快乐的。 我父亲对于我的出国也表现出来一种无所谓的感觉,只是扔给我个存折,告诉我这钱其实是留给我结婚用的,都带着吧,穷家富路。可在我登机的前夜来到我房里,拿着他的二胡对我说,这个给你,带着有个解闷的;咱俩聊聊天吧。
那晚,我们俩喝了两瓶“直沽高粱”,我也平生第一次知道我妈原来是个唱评剧的,后来和她的琴师跑了。
“我总是觉得她会回来,所以我一直没结婚。”我爸说这句话时泪如雨下。
要说这女人也真够狠呀,我才三岁,她也真能舍得;爸,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太傻了。
当我从持续了11个小时的梦里醒来时,发现已到了法国。说实话,这个地方让我无所适从。我原本以为法国应该是个美丽而浪漫的国家,天空蔚蓝,虽然不至于是香车宝马,美女如流,君子礼让,只闻琅琅读书声的圣贤之地了,但人也得都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的吧?可这里阴着天,那颜色比我的心情都灰暗;而且这里有很多荷枪实弹的大兵,一个个都满脸蛮横。如果是在国内,我一定会大骂一句“真他妈的见鬼了!”可我觉得不能给中国人丢脸,算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人都来了,还是死心吧。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时我才发现,整个大厅里好像就我穿得像是个小日本一样正经。
我在巴黎住在一个阁楼里,8平米,和别人共用厨房厕所;但还好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户,有时可以满屋的阳光。房东太太就住在我楼下。巴黎的阳光很不好,有些灰暗疏散,我总觉得像是一个生活在磨砂玻璃罐子里的蝌蚪。但我还是喜欢坐在偶尔才有的阳光里,觉得自己也回到了那个阳光灿烂的青春岁月了。
没人在意在巴黎的这个角落有这么一间小屋,也没有人会留意那小窗里有一个中国人在生活着,可那就是我在巴黎的最初落脚地。
我很满意我的屋子,我没和中介人老章费什么话就签了房屋合同,他对于我的行为表示了赞赏。我给他点上了烟,看着窗外的阳光。他说,行呀,在巴黎找这么个地方就算不错,我当年留学可没这条件。你挺信任我,这就对了,咱是自己人嘛。我看着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其实,那份房屋合同对于我来讲毫无意义,我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只是需要记得每个月1号给房东2000法郎就了事了(她只要现金,后来我才明白是为了逃税)。我觉得出了国后的自己已经不再有什么希望或者幻想,只是抱定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想法。
老章他这人不错,就是有点贪财,不过在现在这个年代也好像不算是个缺点。在天津刚认识他时,一见面他就用特别诚恳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都是自己人,你放心,我跟办自己事一样上心。我觉得自己就是被他那份有些虚伪的真诚给弄晕了,后来发现他和他们大厦楼下看自行车的老头都叫自己人,又觉得上了他的当。出国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永远觉得中介人是个骗子,可我们却也无从选择。
我生活得很简单,除去上课买东西以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屋子里空想;我的小房间里没有电视或者收音机,因为我并不喜欢这里的电视和广播节目,它们都太过于喧闹。来到法国后,我从来没去过一直梦想的卢浮宫,凯旋门,一切所谓的“小资”情调和浪漫情绪都烟消云散一般遁去,其实所谓巴黎并不存在于任何真实的场景之中,它存在于所有关于风花雪月的理想中。
我发现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吝啬起来,比如找个云淡风清的下午在塞纳河边喝杯咖啡应该挺“小资”,可就是在顶不起眼的小咖啡座那也要15法郎(现在是2.5欧元),那可是一公斤猪肉的价格。这一切证明,我的生活无关风月,只是平淡。我安慰自己说,孔夫子还有绝粮困陈蔡,糊弄着吃人家元宵的时候呢,何况我,君子安贫吧,咱最起码还没落得个“君子坦荡荡”吧。
如果我的生活很稳定,可能我可以体味出这座都市超常的魅力,可我却生活在太多的变化,太多的不确定中,所以在我看来,那些窄窄的小街,那些古旧的房屋都不过代表了破败而毫无历史的美感,即便是现在我和《蒙娜丽莎》面对面可能都不会触动我。
看过一篇小说,叫《天津闲人》,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是一个闲人。
我可以克制自己的一切欲望但无法抑制的寂寞还是时常向我袭来,我习惯于自己一个人闭着眼睛拉二胡,我对于这东西无师自通,这或许是来自我父亲的遗传。此时,我开始反复回忆起那些曾经闪现在我脑海里的理想,回忆那一个个我和四胖子酒醉后彼此扶将着,走在宽敞的滨江道上的夜晚,那时我们都吐得不行了,可我们总是满怀豪情;我回忆起自己的每场演出,无论是说多么小的一个段子,我把每个包袱以及当时的所有场景都重新地在脑子里溜一遍;我回忆起了每个和我有过接触的姑娘,回忆和她们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我甚至回忆起了我在师傅家看到的师爷的照片,那个形容憔悴的老人据师父说曾经是南市一带最红的艺人,可后来因为抽大烟给抽死了……就是那一个个无眠之夜,我在黑暗中试图阻挡这一切对于我的围困,因为它们让我变得脆弱。
我曾经试着走出这座城市,我非常喜欢一些外省的小城市的感觉,因为那里有我一直向往的宁静和自然,我喜欢那样明亮的阳光和空旷的街道,比如你可以坐在明亮的街心公园读读书,看看报,听听邻坐的两位老人的谈天,这样的生活才有些法国的气质。在我的意念中,法国生活应该是种悠闲,懒散的情绪,而不应该是巴黎这般的繁忙拥挤。可当我到达一些有朋友的地方后,我却发现他们都变了,过去的友好被彼此的猜忌所替代,往昔的意气被如今的隔阂所阻断。我不忍看到这些,所以我也就决定继续过自己的日子,而不去见他们,为了避免相见却无语的尴尬。原本以为出国后心情会豁然开朗,可我发现自己被这座城市困住了,我就像一头困守在荒原的野兽,郁闷而焦急地等候着一个关于绿洲的无稽传说。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都那么忧郁吗?那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想法,而思考的最终结果就是让我们自己变得不再快乐;可法国人不太一样,他们单纯,所以即便是理想也都是直来直去的,所以他们比我们容易执着起来,也容易生活得快乐。一个静谧的夜,朋友小侯打过电话来,他阐述了他的观点。
或许真的对,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可这也不妨碍我们继续有我们的希望。我在安慰他,或许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隔壁的家伙是和我同一个语言学校的上海小子,我用了三个月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马明,人挺客气,可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我倒不是讨厌南方人,可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娘娘腔的男人,所以我们很少说话。他也像是个又聋又哑的人,可以一整天呆在家里没有一丝动静。有一天我好奇地打开他的房门,看见这个家伙噌地从床上坐起来。
“你怎么成天就这么干躺着?”我问他。
“我是不是打搅你了?”他满脸惊慌。
“没事,我以为你小子死在屋里了。”我哼着歌叮叮当当地走在那窄小的木楼梯上,我就爱穿这双坚硬的牛皮皮鞋,有点动静就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个人。
我很少做饭,因为我总是觉得一个人花一个小时去做饭,然后用十分钟对着墙壁把它们吃完显得很傻。而马明更是奇怪,他每天只是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进锅里,然后煮煮就算是晚饭,而且他也从来不吃肉,可能是因为不会做。有一回我说,就你这手艺,恐怕民工都不吃。他也并不争辩什么,只是满脸潮红。看到这种红让我无缘无故地很烦躁。
没过多久这个家伙就经常偷偷摸摸地领了个女孩子来家里住,说来也怪,这个家伙就连做爱的喘息声都很凄婉(我无意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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