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曾经有一个暑假在一家政协办的报纸实习,采访了不少“民主人士”,多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和工商业者。印象中的那一个夏天,总是在艳阳高照下穿行于一条条弄堂。然后,折入某扇门牌,上一截狭窄的楼梯,敲开一扇紧闭的门,听门后的那个人讲述他的故事,膝头上摊开的《工作笔记》记满了细密的字迹。窗外总是有蝉声,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切开的西瓜。一个人的一生浓缩在一个下午的叙述中,好象是从高处俯瞰下来的地貌,脉络清晰,转折、分岔皆历历在目。
这些不同的故事里,在某一点上,都遭遇过一个共同的十字路口:一面是中国,另一面是他乡。这些被采访者中,有一大半曾是留洋学生。在当年,学成归国是比较自然的选择,并不必要在BBS上长篇累牍地讨论。然而,有时在海外也会遇到些机会,放弃了似乎可惜,所以会想一想。到了解放前夕,江山换代之际,因为他们的家庭背景、“阶级”定位,又免不了一番是去是留的考虑。显然,与我谈话的这些老先生,在当年都选择了中国。
在我们的谈话中,关于他们为什么选择中国,是一个不需要问的问题。标准答案只有一个——因为爱国。而关于当年的这一个选择,他们今天是如何看待,是否曾经有过后悔的时刻——这一个问题,我是非常地想问,却是不忍出口。其实,我认为我是大抵知道答案的——尤其当他们用自豪而宽慰的语气谈起近年来送出国去的小辈们。因为知道了答案,于是不忍心触动痛处。可见我实在不是做记者的材料——越是触到痛处,越能获得新闻价值,道理上虽然知道,却是下不去手。
被采访者常会拿给我看他们的照相簿,那些保存在黑白照片中的青年时代,那些留在了海外的亲朋好友寄来的近影。在狭窄闷热的客厅里,看照片中的华屋广厦,绿地花园——他们曾经可以拥有的,然而因为一个选择而擦肩而过了的生活方式。
八十年代,人们刚刚从贫穷和政治斗争的折腾中喘过一口气,想想后怕,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人们争先恐后地离开中国。因此我的采访是格外的没有意义。这些以“爱国”为主题的报道在出国热的大趋势之下显得虚伪并且微不足道。
后来,来到美国。第一次以家属身份参加交通大学同学会的春节活动,便注意到一个老先生。老先生已经很老了,颤微微拄一根拐杖。会议主持特意介绍,说他是同学会里年龄最大的会员,大家拍手。老先生从前是一个大公司里的工程师,退休有好些年了。现在一个人住在威斯康星州的小镇上,特地到芝加哥来参加活动,感受春节的气氛。他在许多年轻的面孔中间,有一点落寞地微笑。
他是我当年的采访不能涉及的另一半故事,十字路口的另一个方向。
从那之后,在回不回中国的问题上,便不敢简单地说“否”。再回想起当年的被采访者,虽然没有华屋广厦,却是有荣誉和尊重,有我这样的记者来采访了人生事迹登到报纸上,可以算是雁过留声。到了春节的时候,也应该会有一些后辈、门生来拜望,听他讲讲老上海的故事,把小小的客厅弄得热气腾腾吧。
原来真是这样——世上的事总是难得两全之策,去留之间的得失又岂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
有人采访杨绛先生,问当年她和钱先生为什么决定回国。她说,真想不到现在这也居然成了一个问题。又说,回来的原因也简单,因为中国的文字和文化是我们吃奶的时候一起吃到肚子里去的。这话说得实在。
曾几何时,回国对中国人来说,成为了一个问题。我想,责任并不应该统统归在个人身上。因为原本,回国和回家一样,是人与生俱来的最简单最本能的一种愿望。但凡环境有一点点改善,这种愿望便会苏醒。近来如火如荼的海归讨论便是例子。只是身为中国人,又生在某个时间段,这种“归去”的愿望与另一种“良禽择木而栖”的生存本能产生冲突,使得这决定尤其得难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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