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海,遗忘的大海
1996年夏天,我研究生毕业,在北京一所高校教书。那年我24岁,丈夫是IT界的商人,日日周旋于各种宴会和各种女人当中。他的事业像硬盘一样越做越大,而我这个16兆的小小内存,已经不再适合他,只能选择分道扬镳。
离婚几乎摧毁了我现有的生活,为了忘记这灰暗的一段日子,我选择了出国。去英美没财力,我选择了花费较少的加勒比海地区,牙买加,而且那里有我最钟爱的东西,咖啡。
我爸爸是个物理学家,喜欢喝咖啡提神,我从小对咖啡也是情有独钟。牙买加咖啡是极品,尤以蓝山咖啡最为尊贵,但价钱极为昂贵,我只闻其名,从未能够亲品。
1998年深秋,我从北京出发,在香港转机。正昏昏欲睡,听到空中小姐柔美的嗓音:“我们现在飞行高度7400英尺,正在加勒比海上空,12分钟后抵达牙买加首都金斯敦(Kingston)国际机场。”我翻开当地的导游手册,其中写着:“在印地安土著语言里,加勒比的意思就是遗忘的大海。”
遗忘,蔚蓝的遗忘,多么令人神往。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在西班牙镇休斯大道的青年公寓租了一套房子住下,因为英文娴熟,我很快就融入了当地人的圈子。再跟当地的几家报社联系,为他们写些旅行随笔之类的文章,稿费虽少,也聊以谋生。
我经常带着笔记本电脑去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写作。咖啡店有个中国古典色彩的名字,“South Of The River”(江南),站在窗口,眺望加勒比海,一探身就可掬一捧阳光回来,我不由心旷神怡。
在咖啡店,我第一次遇见了乔伊斯。
当时他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神情漠然。当侍者端着咖啡走去时,他伸出两个手指,侍者领旨而去,于是钢琴曲马上变成了忧郁而深情的《昔日重现》。
我突然有个顽皮的想法,冲侍者伸出了三个手指。侍者很疑惑地看着我,我问:“那刚才那个男人伸两指是什么意思?”
侍者说:“他说要弹他最喜欢的第二支曲子。他是我们的老板乔伊斯。”
那第一支曲子是什么?我看着那张冷漠而高傲的脸,开始想像着那背后所有可能的故事。
我去South Of The River更勤了。如果乔伊斯在,总是坐在角落里寂寞地翻看扑克牌。他是典型的当地土著居民,却有着天然的绅士风范,浅灰色礼帽,精致的手杖,搭配完美。他像住在伦敦,而不是小小的牙买加岛国。
有一天,乔伊斯又冲侍者伸出两指,侍者指指钢琴前的空位,说今天钢琴师请假了。他似乎有点儿失望。我慢慢站起身,走到钢琴边,优雅地坐了下来。《昔日重现》的旋律抒情地洋溢着,这是我一直很喜欢的曲子,何况我从小就学钢琴。
一曲奏完,咖啡店响起了掌声,我望向乔伊斯。他依然平静,眼神却写着不可多得的欣赏。他嘴角轻挑,浮现出一个优美的笑,招手喊侍者过去。一会儿侍者端着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走到我面前,恭敬地说:
“小姐,这是我们老板的赠品,一杯地道的蓝山咖啡,在您之前,这种咖啡只供英国皇室专用。”
再浓郁的咖啡也比不上他的笑容醉人。第一次看到他笑,我觉得无比快乐。我们就这样揭开相识相知的帷幕。乔伊斯出身贫寒,从小好学,后受人资助负笈留学,能说一口纯正的英语,而且知识渊博,希望为他多灾多难的祖国竭尽所能。
乔伊斯的痛苦
生活在和平环境里的人可能无法想像,牙买加是怎样一个政局动荡、暴乱频仍的国家。只有260万人口的小国,却是世界上谋杀犯罪率最高的国家之一;1962年独立以后政局一直动荡不安,两大政党互相倾轧,暴力冲突时有发生。乔伊斯从英国留学回来,投身政界,并一度担任地方议员,但现实让他失望透顶,他于是日日买醉消愁。
是一个在牙买加经商的中国女人改变了他,使乔伊斯从消沉中解脱出来:“我娶了她,觉得很幸福。她说,她的故乡在一条大江的南边,是个名叫苏州的美丽城市。她还给我一本书《易经》,说这是中国人几千年的智慧,每天晚上,她都逐句翻译给我听。这本伟大的书使我安静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去年她去世了,难产。”
他伤痛的眼神,让我心疼。我别过脸,去看窗外的风景,怕他发现。
1999年底的一天,我们正在咖啡店闲聊,一个华裔小伙子突然跑进来,神情慌张地恳求乔伊斯帮忙。原来,他以一家小饭馆为生,地方上的流氓地痞经常来收保护费,不堪忍受的他终于报了警,警察还没来,那些地痞倒先提着砍刀来报复了。乔伊斯不动声色地听着,不发一言。
这时已经有人闯了进来,为首的见到乔伊斯,立刻恭敬地垂下手:“乔伊斯先生,打搅您不好意思,但我们的规矩您也知道,他不交保护费,我们很为难。”乔伊斯冷冷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那几个人立即把小伙子拖出门,摁倒在地一顿暴打。听着惨叫连连,我于心不忍地冲出门加以阻拦,这时乔伊斯也赶了过来,塞给他们一笔钱,还警告血肉模糊的小伙子:“下次记得按时交保护费。”
地痞走了。我看着乔伊斯,心如刀绞。原来他对外来的华人也有歧视和仇恨,甚至是深受地痞流氓尊敬的“大佬”,太可怕了。我摔门而去,他没有留我。
我再也不去South Of The River了,那是我的伤心地。但每次睡觉前,我眼前总是浮现出他那忧郁的神情,他那如同火山口一般幽深的眼睛。
有次夜已经很深了,我仍睡不着,就到街上散步,迎面跑来一个华裔少年,额头伤了,血脏了半边脸。我惊魂未定,他却跪了下来,恳求帮助。看着他和我一样的黑眼睛黄皮肤,我来不及多想,带他回了家。给他清洗伤口时,我问他事情的起源。他哽咽着说:“我爸爸死了,那些人妄图占有爸爸留给我的遗产,想绑架我。”
牙买加国的人口90%是黑人和混血儿,其他是华人和白人、印度人。在19世纪80年代,列强殖民者在中国南方招募大量劳工建筑铁路,开采矿产,使牙买加成为加勒比海华人最集中的地区。他们虽然离开祖国已经一百多年,但依然保留着过新年、舞龙灯等等传统,华人社团刻苦努力,政府和议会中却没有位置,这使华人常常成为暴力的对象。
他也是这种情况?第二天,我特去华人商会了解,原来他的母亲早已过世,在当地经营种植园的父亲最近也因病去世,临死前曾抱病跪在当地的华人长辈面前,请求他们照顾自己的孩子。少年继承了大概价值40多万美金的遗产,这使当地的一些流氓社团垂涎已久,声称要绑架这个孩子,勒索大笔赎金。
我回家时,少年却不见了。房东说是警察局的人把孩子领走了。我赶紧到警察局询问,哪有这回事!我急得都要哭了,在这种地方,自己势单力薄,根本不可能帮他啊。
第二天,我一直被绝望的情绪笼罩着。那天黄昏,我再次路过乔伊斯的咖啡店,又听见了熟悉的《昔日重现》,便冲了进去。当我站在乔伊斯面前时,他慢慢地抬起头,面孔显得那样疲惫而忧伤。
我莫名其妙地流泪了。他还是用那种宁静的眼神看着我,慢慢的,里面有了心疼和疑问。我语无伦次地说起那个可怜的少年,他却沉默着,直到我无话可说,只能掩住脸转身离开。
真正爱过了,才知道心脏在哪里
第二天,我提着皮箱走到港口,准备离开这个伤心地。正在等船,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陈小姐,要去旅行吗?”是乔伊斯。我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故做冷漠地说:“不,永远离开。”
他走到我身旁,深深地看着我说:“我并不是像你想得那样。”
海风里,他的声音有些苍凉:“我当初希望走进政界,希望建立一种和睦的民族关系。我娶华人为妻,又怎么会歧视华人呢?但你要知道,我很为难,我要照顾土著的心理,要周旋在各种势力中间,如果我被土著视为叛徒,就无法利用我的身份为华人做事了。”
他又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孩子明天就能救出来,转送到安全的地方。你不要离开,不然,我会觉得更寂寞的……”
我转过脸,看着他瘦削的脸颊,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抖了一下,笑了,那一刻,甜蜜的种子同时在两颗心里开了花。
那是我终生无法忘记的一次散步。渐渐,夕阳沉没到黝黑的海水里,月光下他第一次吻了我。乔伊斯拥着我轻轻地说:“我爱你。不过我仍然无法忘记我从前的妻子。”他的深情只是让我更爱他。他看着宁静的大海,又问:“苏州是怎样的城市?江南风景是不是很美?”我笑着说:“苏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我们去中国吧,开个咖啡馆,你做老板,我是侍者。”
银色的波涛,仿佛我们相爱的誓言,轻轻地在耳边回响。加勒比啊,我不会选择遗忘,只会将此刻永生珍藏!
过了几天,那个孩子果然被营救出来,转送到别的城市。在乔伊斯的巧妙安排下,这个孩子所继承的遗产被委托给一家声誉良好的基金会,直到他有足够的能力独立经营为止。
不过,乔伊斯也因此得罪了当地的暴力社团,甚至有风传要对他采取极端措施。我很是担忧,催他赶紧动身,一起远走高飞。他终于同意了。我陪他办理签证,收拾行李,把那间咖啡店转让出去,这样忙碌而幸福地过了一阵子。
2001年7月7日深夜,金斯敦市突然爆发了大规模暴乱,政府军队和持枪歹徒团伙发生了激烈的枪战,甚至波及西班牙镇,局势一片混乱。乔伊斯日夜奔波在各个社团之间,力求平息事端。我在家夜夜无眠,担心他的安全。当他疲倦地回到家里,我哭了,恳请他不要再在此地逗留。他用手抖抖地擦干我的眼泪,终于答应第二天就走。转让咖啡店的钱还没有划到账上,但我宁肯不要,害怕厄运就在瞬间发生。
第二天中午,阳光很好,西班牙镇的街道上也安静多了。我和乔伊斯已经订好了晚上的船票,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去他向往的苏州了。我去洗衣店拿干洗的衣服,他执意要陪着我;一路上他挽着我的腰,不时对想像的中国描绘一番,逗得我直笑。到店门口,他说在外面等,我就独自进去了。取衣时,我都特别愉悦,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船票,两张,放在我贴身的口袋里,都熨得有点儿热了。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流弹冷枪的声音,接着行人的惊呼声轰然而起,搅得我心慌意乱,提着衣服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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