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死后的唐氏农场混乱不堪,工人偷懒、农具丢失、作物疯长、灌溉系统失灵,一大批培育了一半的优良杂交品种被迫终止,连二伯用几种文字记的实验报告也没人能懂。从不涉足农场事务的二大妈的农业知识近乎为零,而我仅在初中学过半年《农业基础知识》,20年前学农劳动的“八字宪法”在此全不适用,更别说指挥一大帮“生而自由”的捣蛋工人。为减少农场日常的庞大开支,二大妈用一笔可观的预付工资解雇了所有工人,仅留下装聋作哑、倚老卖老的马里奥一位长工。
挺大的农场平时就我和马里奥两人,这老家伙四肢奇懒而舌头特勤。我们坐在农场正中两层小楼前的橄榄树下,乌黑的油橄榄落了一地。马里奥用掺杂西班牙单词的英语不停地指使我修车库大门、给柑橘树浇水,弄不清谁是主人谁是仆人。 老马里奥说在美国务农就像赌博,美国地贵、耕作机械贵、劳动力更贵,绝大多数美国农民都欠银行一大笔贷款。天气、病虫害、政府法令、市场需求、劳动力、油价、化肥农药、种子……就像拉斯维加斯的大轮盘赌,“1赔35”。 老朽昏庸的马里奥稀里糊涂弄不明白我来自纽约还是洛杉矶,可认定我是挽救唐氏农场的惟一救星。二大妈逐步关闭农场的做法有可能让他卷铺盖走人,使他丢掉每小时85美元的轻松收入。为捍卫吃了20年的“铁秆庄稼”,老家伙只顾一门心思地要我留下来陪他种地。显然,马里奥不仅希望我继承二伯的农场,更希望我继承二伯的慷慨,干脆把我接手的农场立即送给他。我这个来自社会主义中国、一脑袋革命人道主义、立志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自己的傻冒,自然令狡猾的老马里奥大感兴趣。 美国法律不许农业区的农田肆意荒芜杂草丛生,这不仅有碍观瞻,影响左邻右舍的整体地价,还可能引发大规模病虫害。老马里奥拎着只大号扳子颐指气使地指挥我拆下拖拉机的挖沟犁换上锄草机,便顺理成章功成而退,爬到树荫下的躺椅上喝冰镇可乐,悠然自得地欣赏烈日下的我——老黑奴般在农田里往来驰骋。约翰迪尔拖拉机轰鸣着将杂草翻起又深深埋下,露出墒情上乘的肥沃土壤,使我油然产生绿林响马悲壮人生的错觉。伴随着胯下拖拉机突突颤抖,我突然发现自己已不是毛头小子,而是个成熟的男人,正在追赶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我一直为自己迅速适应环境的天赋自鸣得意,可绝没想到转瞬之间就被造就成标准的西部农民。 在一望无垠的土地上反复机械地锄草令我生厌,老马里奥让我把这种驰骋想像成是给一个漂亮姑娘梳头。约翰迪尔拖拉机四轮驱动,座舱里空调、音响应有尽有,甚至还备了冰镇可乐和微型电视机。伴随着各种古典旋律的锄草虽然惬意,可种地毕竟是种地。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革命青年,我原以为可以在资本主义老巢与美国工人阶级展开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可我面前的这位老兄就是不肯接受劳动使猴子变人的马列主义真理,死抱着好逸恶劳、垂死腐朽的资本主义思想,垂而不死地躺在树荫里。而自幼尊老爱幼的我,怎么也张不开嘴,指使脚腕子发软、两脚没根的古稀老人。马里奥看出我和我二伯一脉相承,以后干脆命令我开车接送他上下班,弄得左邻右舍都以为唐氏农场已经易主,我是农场新雇的技工。 二大妈把老奸巨滑的马里奥炒鱿鱼的当天,我就遇到了麻烦二大妈把光说不练、老奸巨滑的马里奥炒鱿鱼的当天我就遇上了麻烦。到现在我还怀疑是这老家伙临走时做了手脚,因为他临走朝我大猩猩般狡黠地一笑,谲诈艰涩,奥妙无穷。 那天早上,我独自开福特卡车直奔农场菜地,像往日一样逐一打开田里的水门。美国农田基本没有明渠,所有灌溉系统全埋在地层深处。田头每隔5米设有一个水门,只需将开关一拧,引自科罗拉多的河水便滚滚而出。远处是一片茁壮的中国韭菜,我走到菜地尽头双手轻轻拧开最后一个水门的开关。接下来的细节我现在怎么也描述不清,只记得恍惚间往常开合自如的水门突然失去控制,8英寸直径的水门脱离管道如炮弹般砰然而起,冰冷坚挺的水柱直冲青天,太阳一时黯然,仿佛整个世界落在我的双肩。 我用装种子的麻袋、修仓库的原木浴水奋战了一个多小时,还用小卡车拉来一车黄土。但汹涌之水天上来,源源不断一直通到科罗拉多大峡谷水库。刚才还茁壮的韭菜眨眼间成了水草,管口泥浆四溢,压力之大即使我全身扑上去也无济于事。几经奋战,肩膀胳膊已失去知觉,碎石把胳膊剐得血迹斑斑,双手被激流冲得连拳头都攥不住。沮丧之余,我已分不清自己用脚还是用头站在泥水里。 万般无奈只好扯开破锣嗓子求援,声音凄厉惊动了对面别墅里的父子。年轻的身高肩阔胸肌发达,老头子鹤发童颜至少已有70岁。他们闻讯搬着梯子爬过铁丝网,一前一后滚落在地。顾不上脱去笔挺的洋服,便一头扎进泥水里,加入我的阵营,随之在泥沼中越陷越深。直到我们三人像三只大癞蛤蟆被大水泡翻在地,我才意识到人从来就胜不了天。天人合一也只能是人去合天,而非天来合人。翻了白儿的老头儿已没有爬墙回家的力气,我用小卡车将他载回别墅的正门,他去打电话报警,我则去简易公路尽头为灌溉管理局的抢修车引路。 来人开着辆崭新的大福特,自称叫杰克,是帝王谷县灌溉区下属一家抢修公司的老板。他撇开水灾不管,上来先问我是否有权付钱。我说我是已故唐博士的侄子和养子,上周刚来美国,我受唐夫人委托管理这个农场,可他说他账上从没有我的户头,更不知道我的信誉。我指着滚滚洪水说,得赶紧采取措施,否则大水会冲上86号公路。可这老兄脖子一歪连连摆手:“美国有用不完的好水和一流的给排水设施。在你有权给我签支票以前,就是密西西比淹了白宫也与我无关。” 我自幼跟我爷爷长大,爷爷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生始终教导我要“惜福”。他说世界上干净的水已经不多,平常洗米水刷碗再浇花,其吝啬让人很难想像他当年办义田、捐学校、赈水旱、红顶花翎的宏大气魄。我爷爷节衣缩食活了91岁无疾而终,死前把无锡祖产全捐给了国家。我猜大概人老了才懂得“惜福”,而只有200年历史的年轻美国难免有些像未经沧桑的年轻人急功近利暴殄天物。 眼看着引自千里之外的沧浪之水淹没菜地、包围温室,地头上的四个大集装箱也岌岌可危,而我束手无策只能任滔滔清流滚滚东去。美国没有修水沟随叫随到的义工徐虎,只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大灰狼”。 大水流了一天一夜,淹了唐氏农场 次日清晨,取得了付款授权的我打电话给前一天见死不救的杰克,告诉他流了一天一夜的大水已逼上86号公路直奔墨西哥,说不定会引发边境战争。他听说钱已搞定,忙不迭地朝我大喊:“小子你别喊,我的人马上就到!” 杰克的人认钱,可一旦干起活儿来也真不要命。他们一个接一个开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打着转儿冲进农场,裤腿来不及卷就着浊流直奔地头。 满头泥水的杰克检查了水底下的灾情后,朝面色铁青的我讪笑着,说情况并不太糟,仅仅是阀门碎了,换个阀门1000美元,把破口封死要500美元,这仅是材料费,人工按每人每小时30美元另算。看着杰克身后七长八短、虎视眈眈的一帮壮汉足可以组织一个连,我赶忙表示我仅希望尽快封死喷水的破洞,并不想整旧如新,因为这块菜地我已不打算再种。杰克表示理解,他说他虽然靠别人闹水灾赚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言罢,赵钱孙李地点了四条大汉,让他们帮我“封口”,其余的发动各色机器,轰鸣而去。 留下四位中的头儿名叫麦尔考,有给排水硕士学位,刚满24岁已是远近闻名的堵漏专家。麦尔考自称也是我二伯的朋友:“唐博士人缘不错,他种菜从来不卖,总是请别人来参观,听到别人称赞他的菜种得好,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唐博士一高兴就让别人摘菜吃,只是得让他在一旁看着。尽管他脾气怪异,可我们都愿意给他干活,也都常吃他的新鲜菜。” 麦尔考自诩是真正专业水平,有一手在湍急的水流中补漏的绝技。他先命令其余三位打开附近农田的所有阀门,以减小破洞处的水压,又用剪刀剪了一块直径约8英寸的铁皮,正中打了一个小孔,中间拴上一根细铁丝,迎着勃起的水柱捅了下去。奇迹发生了,刚才还喷薄而出的水柱突然消失,变成汩汩涌动的暗流。随后,麦尔考用双手将塑料桶中的特殊水泥和成面团状,一点一点地塞进水中,神情专注像在修补一件古董。由于他双手双臂埋在水中我看不到他如何操作,问他其中奥妙他也只笑而不答,眼看着水流渐小最后变成一潭清波,风平浪静。 就在我专心欣赏麦尔考大禹治水的神功之际,忽然感到双腿灼烧般奇痛无比,俯身看时,至少有10万只南美红蚂蚁已顺着双腿呼啸而上,原来我正站在高坡的蚂蚁窝里。慌乱中,我双手乱拍,弄得满身全是这种怪物。麦尔考在一旁高声大喊:“快跳到深水中去!”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浑浊的水沟,摇头摆尾奋力挣扎,游出老远才钻出水面。回首看时,成团的南美红蚂蚁在水面挣扎,如一团红色的油漆在骄阳下不断改变形状和色彩,逐流而去。 邻居老头怀疑我送给他的菜浇过大粪 隔壁帮我治水的白人老头儿成了我惟一的朋友。那次水管破裂之后,老头儿被水冲得翻了白儿,好几天下不了床。为了表示歉意,我特地从田里割了一大纸箱韭菜,还有苦瓜,外加一听铁观音,摆在公路拐角处老头儿家的信箱底下。 几天以后,我正给橙树浇水,一辆小红福特摇摇晃晃开进农场,一直开到农场正中的小楼前才款款停稳。老头儿费劲地从汽车里爬出来向我喊“哈罗”。首先对我给他的一纸箱“中国洋葱”(韭菜)表示感谢,接着给我列数了一大串吃洋葱和大蒜的好处,赞不绝口地称赞“中国洋葱”味儿真冲,说他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吃这么正宗的中国洋葱。我对他那天的相助之举表示感谢,他说农民之间本来就该互相帮忙,美国农民间的互助历史更是悠久,而且他也不想让大水淹了他的别墅。 老头儿自报姓名叫罗伯特?福瑞斯特,是个退休的农场主。退休之后闲得无聊,才给埃尔森特罗中学开校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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