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在美国生活了一辈子的中国教授告诉过我,有两样东西作为中国人永远不会改变:一、用中文数钱;二、吃中国菜。
雪儿说:“用什么语言来数钱那要看我数的是美金还是人民币。”
“至于吃嘛,他说的说法不太精确。应该说喜欢吃中国菜是因为中国人熟悉它的口味,并非世上只有这么一种美食。其实很多西餐也很不错的。”雪儿这样认为。
“你要跳出这样的习惯,去尝试新的品味。”雪儿这样教训我。
在进入加利福尼亚州1号公路后的几天内,雪儿对我就进行了这样的改造。不知是海开阔了我的心胸还是我已经实在无法忍受一次次投来的如同看陕西老农般的眼光,我也开始尝试着改变和开拓。
旅途上通常进一个美国餐馆,我总是带上一个包。进餐馆总不便带上大包,所以我的包是那种皮制的精美黑色小包,通常可以放手机、钱包之类的东西。我走进餐馆时,就把包放在靠里的一面。我点意大利面或者牛排。菜上齐了后,我就把我的包打开,拉链唰的一下,然后从里面拿出一瓶老干妈辣酱。虽然尽量让自己坦然些,怕什么,付了钱的,自己加点佐料有什么不可以。但无形中还是做得小心翼翼。好象潜意识中还是怕厨房里的大厨会因毁了他的杰作冲出来大骂我一顿。
有一次在澳瑞冈的GOLDEN BEACH的一个餐馆里,一个年青的小伙子服务员在来给我加水时,看到了我的老干妈。他问:“这是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是辣椒酱。
他问:“是家制的?”我说不是。
他偏了偏他的头,蓝色的眼睛转了转,说:“我可不可以尝一尝。”
我说这很辣的,你行吗?
他说:“没问题。”
转身他拿来了汤勺和小碟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挖出一小碟。说了声谢谢就进去了。
我坐在那里,静等着厨房里传来一声被辣坏了的惨叫。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过一会儿,他走了出来,说:“真的很辣。不过很棒。真是谢谢!”
我转眼看看雪儿,眼光里有些得意:“看,不止陕西农民喜欢老干妈。澳瑞冈农民也喜欢。”
改造工程的开始就是要抛开旧的自我。小到思想,大到食性皆如此。雪儿不允许我带着我的黑包进餐馆了。她要我学会品尝原汁原味的正式西餐。她挑了一个很好的开始,“MENDOCINO HOTEL”坐落在同名小镇,一个进入加州后,靠海的,如天堂般美丽的一个小镇。
第一道菜是:SEAFOOD MATINI海鲜马替尼。切碎的虾,蟹肉,龙虾肉,带子和不知名的鱼肉混拌,装在一个马提尼酒杯里,上面撒有黑色的鱼子酱。初尝是淡淡的一种鲜味,再点上几颗鱼子酱放在嘴里。鱼子酱稍咸,而竟然把刚才的清淡带出些回味了。
雪儿问我觉得怎样。我说鱼子酱好味道,甚至超过我的老干妈酱。
汤是法式洋葱汤,被盛在一个彩色的杯子里,汤面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芝士。我告诉雪儿我是不喜欢芝士的,腻腻的。她要我先尝一口汤:“怎样?”
我觉得不错。然后她说:“再把汤和芝士搅拌在一起,来一口。”
汤和芝士混合在一起有种黏黏稠稠的感觉,而也正是这样的黏稠延长了芝士特有的香味。我的胃口被完全调动起来了,开始期待我的主餐。
主餐是鸭子,鸭胸肉,切成一片片,相迭。鸭片四周略焦脆,鸭肉泛粉红色,几乎似生的一般。盘子当中有一小盅盛有些鸭汁酱。倒少许在鸭肉上,微甜,但不腻,除去了鸭子本有的一种腥臊味。鸭片进入嘴后,相遇的首先是牙齿,可以感受到皮上脆脆的焦粒。然后是舌,肉质的鲜美直接进入舌苔的每一个味蕾中。因为嫩,实在是嫩的不可思议,牙齿和舌这些消食工具都是多余的了。食物直接融化在嘴里,不但融化,而且成为嘴的一部分。
雪儿说:“一餐美食是非要从头薹吃到甜食不可。”对于每道菜她是只愿意浅尝但不会太纵容了,以至吃不下下一道。所以真正懂得美食的人知道节制,就如真正的饮者从来不醉一般。
我们的甜食是:梅子酱巧克力冰淇淋。
用一把勺子,从上往下割下去,再往左一撇,勺子里就有一块,上面是梅子酱,中间是巧克力,下面是冰淇淋。“吃甜食前要先喝口水,去除先前主餐的余味。”雪儿这样告诉我。然后要神圣,凝重,摒住一口呼吸,把象征快感的勺子往嘴里送。
我想她是这个意思。
首先到来的是酸,酸得我全体的味蕾都因此警觉地苏醒。酸后是冰,冰在刚才酸的刺激上再加一层刺激。这头两层的味觉都是为了第三种味道所铺垫:那就是甜。一种极舒软的甜,来自巧克力和冰淇淋,一冷一热,把甜本有的一种腻味都消除了。留下的是纯粹的甜,懒散地在舌苔上化开来化开来。最后到来的是香,巧克力的香。当一切实质性的东西都在舌上融化后,香气弥漫开来。它从舌尖开始,慢慢上升,进入大脑,沁入每一个脑细胞内,然后每个脑细胞因此而开出花来。每一丝香都是一朵花,而又形成一张网,笼罩全身。
四种味觉,按时间次序逐续到来。除却其中一种味道,省略一个程序,它就缺少了从世间到天堂的一块台阶。它那么完整,以至我以为它就是完美的本体,是美食的化身。
“怎么样?”雪儿这样问我。
我哼哼了两声。大脑已被香气占领无法组织词句。肉体在极度的享受中,语言就被简化成哼哼两声。
“我喜欢的男人必须懂得美食。”雪儿这样说。
我觉得已经脱下尘土满身的大褂披上了泛有巧克力香的欧洲名牌了。进入车内,雪儿问我是否准备把我的老干妈辣酱给扔了。
我说:“不急,不急。难保以后也有用。整天这样吃,不就要吃穷?”我嘿嘿一笑,笑容里一定有一个陕西老农固执节省的一种寒酸的遗迹。
奕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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