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晓文(侨报)
后来围绕餐馆出了很多的故事,无非是分裂,竞争,报复,结果自然是关门。这样的故事每天在美国的中餐馆之间都在上演,看都看得多了,只是当发生在自己身上,当自己长期的辛苦劳动瞬间付之东流,情感上有些难以接受。所以每次开车路过都要刻意绕路。
直到前两天再次路过时,终于把车停在了它的门口。我无需走到窗前,也记得自己刷的墙围的颜色,铺的地砖的花纹,也记得当年辉煌的灯火,和满座的客人。而现在餐馆里早已空空荡荡,餐馆外荒草丛生。
但在门口的花坛里,在杂草中间,我种下的那支玫瑰依然怒放着,诉说着生命的热烈和执着,还有无法更改的美丽。
原来美丽的东西不一定脆弱。原来每一次耕种都会有收获,哪怕是一次失败的耕种。只要心灵之花还在开放,生命就不曾寂寞。
飞机从芝加哥起飞时,发现剩下的旅程已经很短。
云又立在窗前,纯净,无言。羡慕云的自由,但是象云一样地飘浮,难道不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吗?
无需再拿出护照,也可以清晰地记起那张由波士顿的一家高科技公司替我申请的签证,记起公司正式宣布倒闭的那个阴郁的,使自己重新漂浮的日子。
那天离开公司之后去坐地铁。地铁里照例是人群拥挤,进了车厢之后只好站在了中央。后来地铁在行驶中突然停了下来,车厢里变得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司机通知旅客不要惊慌,停车是暂时的,因为有一个男人卧轨自杀了。
“我今天刚丢了工作,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爱我的生命。”站在我背后的一个男人说。
“我也是,海明威说过,太阳照常升起。”我说,但并没有回头。
“我想这个卧轨的家伙也很有可能今天刚刚失业。”
“即便他有千百个理由,放弃生命不是明智的选择。”
“不过有时活着真的很辛苦。”
“那就换个地方,换一种活法。”
火车又开动起来了,但是我的身体一路上微微发抖,因为火车从一个绝望的男人尚还温热的血上碾过。
可后来,在“9.11”那个更阴郁的日子,那个让整个世界震惊和心碎的日子,我的小小失意刹时变得无足轻重。
因为在绝望的时候没有放任自己的绝望,才有机会再欣赏这样晴和的天空和白云。幸存下来的不只是身体,更重要的还有灵魂,一颗永远看重辛勤的劳动,真诚的热爱,和精神自由的灵魂。我一次次告诉自己:“有时候你必须比生活还要博大。”
飞机慢慢地贴近地面,璀璨的万家灯火已渐渐明朗。我终于到达了本次旅行的目的地:多伦多。入境时,我把护照递给了移民官,一位戴眼镜的黑皮肤的女人。她在我的印着枫叶图案的签证上画了个圈,微笑着说:
“你几乎等到了签证过期的最后一分钟才登陆。”
“大概是因为我到了最后一分钟才明白,每一片土地上的春风都暖人。”
她把护照还给了我,以柔和的低音对我说:“欢迎你到加拿大。”
“谢谢!”我说。
于是我很快推着行李,通过了海关,向机场大厅的门走去。当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坐同次班机的旅客早都散去了,海关信道上静悄悄的。
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在美国9年的生活浓缩成了三只旅行箱,两行泪,和一页简历。潮水般的记忆突然决堤而来,所有的惊喜,愉悦,辛苦,委屈,和失落同时涌到心头。悲欢离合竟是生命中最婉转低回,最挥之不去的音乐……
如果生活允许我重写自己的历史,我还会离开美国吗?我还会的。
为什么呢?
因为梦会醒,戏会落幕,红尘中的诱惑会失掉魔力。还因为,生命对于我,早已不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场漫游。
在我推开机场大厅的大门的那一瞬,我想起了Alexander Graham Bell说过的一段话:“一扇门关闭,另一扇门敞开;但我们总是长时间地悔恨万分地注视那扇关闭了的门,以至于看不到那些向我们敞开的门。”
那位戴眼镜的女移民官以柔和的低音对我说:“欢迎你到加拿大。”一扇新的门向我敞开了。而我已经泪流满面。我没有料到门外是被铁栏杆隔开的一条清晰的信道,而栏杆后面站满了接下一班飞机的人。他们大概是被我开门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嘈杂的人群刹时静了下来。
谁人知我流泪的缘由?
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条信道。忧伤,窘迫,绝望,希望……千百种感受都化成了眼泪的滴滴咸涩。
我不可以回头。即使回头,我也再见不到纽约上州的青山,马萨诸塞的白帆,和德克萨斯的艳阳了。
我只在心里低声说:“别了,Am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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