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庄小姐相识在网上,她坚持说她移民到加拿大来属于没有什么故事的人,日子是天天的过,表面上生活就如一合录像带,倒完带再放,放完带再倒,重复往返,不像以前在深圳般那样热烈,但是她其实喜欢里面暗藏的韵律,不过她觉得这些韵律属于平静,不应该炫耀。
决定采访庄小姐,是因为她曾经历过人生的两次移民,一次是早期从内地移民深圳,一次是从深圳移民加拿大。
那天我打电话到温哥华约她谈话,她说今天不行,理由是她要学游泳。后来在某天晚上,我的电话终将她堵在家里,我开玩笑地说:这回看你怎么逃? 庄小姐在电话那头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她说她正在练瑜珈,心情安静得很。
谈起两次移民,庄小姐说:“加拿大与深圳最大的不同,是加拿大人的价值观有很多种选择,你今天想去学游泳,明天想去学跳芭蕾舞,只要你想,你就有机会去做。这里没有谁会看不起谁,一条街上可能会住着身份悬殊很大的人,街头住的可能是银行的总裁,而他的邻居也许是个修车的师傅,很正常。”
庄小姐是在94年放弃了在重庆某大学教授英语的工作只身到深圳发展。“刚开始和父母说的时候,他们都很惊讶,因为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有些不可思议,毕竟那个年头,20多岁就在大学里教英语的女孩子还不多,是份很好的职业。
一个女孩子,孤身选择漂泊,要面对的东西很多。包括放弃了故乡,放弃了家人照顾,还有刚刚营造起的事业基础。如果没有很足够的理由,要作出这个决定,大概不是那么容易吧?
庄小姐听我这么说沉默了少许。“那时年少,太小太小,还不懂得这些。包括感情,得到或者失去,都还不至于刻骨铭心。当时南下,完全没有意识到多少放弃或者牺牲,人太年轻,经历太单纯,往前走不完全是一种勇气,更多是一种惯性。
“确切地说,我离开重庆南下的原因,是因为我从父母走过的每个脚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甚至是人生的终局。
“我们那代人,父母灌输给我们的理念,就是考上重点中学,升入重点大学并能选择一个好专业,毕业分配后再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这就是成功的人生。
“可以说,从中学,到大学,一直到毕业分配,我都能如父母所愿,特别是毕业分配,她们希望我能留在大学里工作,这个愿望也最终实现了。但是,开始大学教书工作后,我愈来愈觉得很压抑,原因是通过同在大学工作的父母,我已经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轨迹,这对一个20出头的女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残酷。”
初到深圳的庄小姐,第一份工是在一间贸易公司当文员,有800多元的收入,做了几个月后,就跳到另一间综合贸易公司做办公室主任,人工升了一倍。“第一次跳槽最高兴的不是钱长了多少,而是觉得深圳能有这样的机会,打工者也有选择权,可以通过跳槽来提升自己,这在以前是无法体验到的。”
庄小姐出国前是某集团公司会员部助理总监。我问她,以你当时20多岁的年龄,做到这个位置,应该很不容易,为什么要选择放弃?
庄小姐说如果当年去深圳还有很多冲动的成分的话,来加拿大却是她一生到目前为止最重大的选择。庄小姐的移民申请早在2000年就批准下来,那张被许多人羡慕的移民纸后来在她手上捏了近一年,在有效期即将失效的最后一个月,庄小姐才告别了深圳。“要作出这个放弃,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一切毕竟是我自己拼回来的,一下子放弃,当然难舍。只是,我知道,深圳不是我的归宿。在深圳的六年,我很累。在工作。在感情。总觉得,在这个地方呆久了,精神世界会走向幻灭,人们的价值观都被引导到钱上,这样的生活很窒息。”
我手上有庄小姐当年在深圳的一些工作照,其中一张是她在2000年国际职业台球赛的工作照,从她自信的神态里,应能感受到深圳是给了她机会的。不过最终她还是放弃了。“我不是说我不需要钱,不需要名和虚荣,毕竟我也是个女人。但经历过了,慢慢就发现,我更需要心灵的安静。”
2001年5月,庄小姐移民到温哥华的第二天就开始工作,在许多人眼里,能得到这份年薪数万元的工作确实很幸运。
庄小姐说她的老板是犹太人,早在深圳工作时就已认识,当时他闻说她已经获得移民申请,就鼓励她到自己的公司工作。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太容易得来的机会,并不一定就意味着是幸运。所谓世界上并没有免费的午餐就是这个道理。在老板眼里,他不是给了我一个机会,而像是在水深火热中将我拯救出来般,等待着我的报答。
一个人,假如他在工作中掺入过多的其他想法,那么他的工作一定无法做好。庄小姐说那些日子确实很郁闷,每天要面对老板所施加的,属于非工作的情绪,通过工作表达了出来,压力很大。
其实,我说。确实有不少的女孩子,移民过来后为了立足,为了不寂寞,会选择一位异性,同居也好,临时夫妻都好,起码会省去许多的烦恼。
“我知道你的意思。” 庄小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也许我不够坚强的缘故。”
“不够坚强?” 庄小姐的回答让我有些困惑。按我的理解,只有很坚强的女性,才不选择依靠。
“是不够坚强。” 庄小姐语调缓慢地肯定道。“我没有坚强到想有个伴就有个伴,想分开就分开,根本做不到这么决断,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当然,我的经济状况也不至于差到要找张饭票才能生存下去。还有更重要的,是我经历过深圳那段艰难的生活,一方面我具备了独立生存的能力,另方面目睹了许许多多所谓爱情闹剧悲剧的幕起幕落,我知道我无法走那条路。
“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移民。与当初移民深圳相比,从踏上加拿大这块土地开始,在承受得失心理上,已具备足够的准备。我的感觉是,两个人,假若情感不能相融,一定无法接受同床异梦。”
庄小姐不愿过深地谈她的情感事。她只说这些年,对情感的理解,愈来愈清晰。至于移民加国三年,感情事平平淡淡,原因是所有的移民都面对同样的问题,看不到清晰的未来,加上生活压力,谁都负担不起那么多沉重。“这种状况与在深圳很相似。生活的压力,迷茫的前途,只好准备更宽容的心态去接受现实和感情。好在,感情不是生活的全部。这点加拿大比深圳强,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更多的方式,去填充自己的生活。”
在犹太人公司工作了一年多后,庄小姐向公司提出辞职,但老板又不同意。“老板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他一方面承认我是个能帮他手的人;另方面,他又给我过多的压力,有些是属于工作的,有些是超出工作的。”曾经沧海的庄小姐,承认她的内心很柔软,她说每次提出辞职,老板都会挽留。而公司的工作,事实上也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这样两难的尴尬维持了一段时间后,庄小姐到学校去报了个专业,以学习的理由,要求由全职工作转为兼职。“其实,说是兼职,工作量一点也没减少。”
那段生活,有些混混沌沌,就像飘荡在茫茫大海里,不知道前途,不知道命运,也不轻言放弃。
“记得2001年圣诞前,每天我在去公司上班的路上,总见到一位老人,他坐在路边的阳光里,一会唱一会吹他的口琴,这条街很热闹,几个主要车站的歌手实力都不凡,但老人无顾左右,我行我素地唱着吹着,不知为什么,每次我看见他,忽然会想到自己的晚年,有种无奈的揪心。所以每天早上我遇见他,都会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我还会留意他面前的纸盒,钱不多,总是有一点点。
“圣诞那几天,他总是不断对过路的人讲圣诞快乐,那种样子特别认真,这一晃就有两个多月,我想他因此而慢慢记住了我。后来有一天早上,他见我路过,突然走过来,很大声地对我说:今天你好吗?我说很好呀,你呢?他说那天他特别高兴,因为是他的生日。我听他这么说突然开心起来,能和一个陌生人说生日快乐的感觉确实很让人愉悦。
“那天我到街对面的咖啡店给他买了杯咖啡,我告诉他能每天见到他是件很快乐的事情。老人听我这么说,眼睛一下子亮晃起来,他说:你至少明年还能看到我一年,我今天64岁,明年65岁,我想我还能活一年。那刻我的泪水不争气且没有余地地涌了出来……”
庄小姐将这个故事告诉我是想说明,身在异乡,慢慢的会变得很能理解,很宽容,很善良。“以前不会留意一些陌生的人,不会为一些陌生人的故事轻易流泪,移民后变得善感起来,是一种有别于感叹风花雪月的善感,也是一种成长起来的坚强,乐于做善事,这不知算不算是一种成熟?”
庄小姐还告诉我另一个故事。年初时,温哥华忽然下大雪,路上很滑,在一个街口,有个不算年轻的女人踩在了冰上,摔倒后很艰难地挣扎着,因为她的衣着和化装很特别,一看就知道她的职业,所以路人都远远地观望,没有人去帮她。庄小姐说那天她走过去对她说:把手给我吧。那个女人抬起头,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最后伸出了手。庄小姐说当她将这位女人拉起来后,她连连道谢,走出很远还在回头。庄小姐说,我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但是不管她是什么人,她都需要帮助。“我常想,出国最大的转变,是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珍惜与理解。”
在转为兼职工作后,庄小姐每周拿出一定的时间去读书,这样持续了有一个学期,等公司的工作全部安排好后,她索性辞了职,开始尝试过一种悠闲的“退休”生活。庄小姐按照自己订下的计划,或看书,或到舞蹈学校学拉丁舞,或游泳,生活过得有品有味。
“许多人以为我在深圳那几年一定赚了很多的钱,可以享清福。其实我的过得很清贫,好在我是单身一人,吃住用不了多少。决定辞工前,我用计算器算了一下,假若我省点,维持一两年的能力还是有的,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既然移民后有条件可以好好安静下来‘充充电’,为什么不呢?”
我真很佩服庄小姐的勇气,也羡慕她能有这样的心态,可以居辉煌之巅而退出,这种及时求静的另类,虽算不上是进取,但起码是健康的,是另一种境界。
眼看她入籍的日期将到,我问庄小姐入籍后有什么打算。她说或者会再去读个学位,当然也有可能重回深圳工作,因为那边有很多朋友都希望她能回去。
听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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