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出国的那一段日子是我生命里的最低潮。除了适应新的环境会带来的困惑之外,许多不愉快的事情都在那时扑面而来。我虽然拿了一份奖学金,但是想到老板多肉的鼻子,师兄放肆的目光,论文的压力,前途的茫茫,每天走去那个阳光灿烂的校园的脚步,总也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常常逃到学校的中文图书馆去,仿佛只有在自己熟悉的语言文字里,那一颗孤单的无助的心才可以找到一些安慰。
就是在中文图书馆里认识艳娟的。她是那里的图书管理员,负责把每天还来的书放回到书架上去。那时节校园里的中国大陆留学生很少,女留学生更少。所以我才去了第二次,艳娟就来攀谈了。于是我知道她才20岁,原先是流水线上的工人。因为工厂合资了,她的那条流水线就由一个香港人来管理。那人看中她,很快就结婚移民。新近购了车买了房,并把母亲也接了出来。当艳娟款款地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看得出她是由衷地觉得骄傲的。她的那些小姐妹们还在嘈杂的车间里三班倒哪;就是在她眼皮底下的我,虽然多读了几天书,还不是照样天天坐着破旧的公车叮当叮当地回到有一股异味的学生宿舍里去。
及至艳娟知道我们是同乡,就一定要请我到她家去吃饭。我是一个拘谨的人,艳娟母亲的直爽和热情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进得门去,她先打量了我一下,推让着接过我带去的小礼品,开口便下了结论:“侬在上海的时候肯定是住打蜡地板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逻辑来反应她,只能尽量客气地回道:“阿姨侬福气好,现在你们的家肯定是比上海的时候宽敞多了。”
我自以为这是一句恭维的话,想不到她断然否定:“勿是噢,阿拉老早也是用抽水马桶的。”
这下我明白过来,方才我应该说“你们艳娟一看就是一个用惯抽水马桶的人”才对呀!我真是太木讷了。于是赶紧亡羊补牢,称赞艳娟漂亮和聪明,婚姻的机会把握得好。
“这倒是真的,阿娟第一趟谈朋友,就给她觅得金龟婿呀。”艳娟母亲也是非常满意的。
在明亮的餐厅里,艳娟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我想她的确是令人羡慕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自己才能安定下来,有一个安稳的家呢。想到那些乱成一团的心事,我一时间就有一些黯然。
“勿是我讲侬,”艳娟母亲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手,“小姑娘去读啥个‘控制工程’,自家跟自家过勿去嘛。照我讲,像阿拉阿娟一样,嫁一个有钞票的男人,‘控制’牢他,顶实惠!”
她接着说:“等阿拉女婿出差回来,让他把他还没结婚的弟弟介绍给侬做男朋友吧!”随后她回头吩咐艳娟:“去把他们的照片拿出来给她看看。”
照片里站着两个面相忠厚的中年男子,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第,但都是已经谢顶发福的矮胖子。
“谢谢阿姨这样关心我,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把照片还给艳娟母亲,就知道要被她看成是不实惠的,但我还是告诉她:“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只是他人还在上海。”
那一晚当我坐着公车回去的时候,想到将一个20岁的如花似玉的身体从女孩变成女人的,竟是经由照片上这样一只中年矮胖的肚子,我不由地觉得这实在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公车在异国的夜色里摇晃,当窗外的街景变得模糊的时候,我的心头漫起了一片温柔的忧伤。我想起他来了。他是我们系里最英俊的男生。一入大学,我就看见他在寸草不生的操场上踢球,那青春的姿态真是帅呆了;秋风起时,漫天的尘土里看见他的卷曲长发在风里飞扬。周末舞会上,他满场里流利地走着麦克杰克逊的太空步;可是紧紧抿着的嘴唇却分明泄露了他的害羞。大学第一个寒假快来的时候,我去图书馆的文学部借书,迎面撞见他。看到他手里的莱蒙托夫,我就笑他:“你也是一个多余的毕巧林!”
而他看到我手里拿着茨威格,大有深意地回答:“不知道寒假里毕巧林会不会收到陌生女人的来信呢?”
过年的时候他来信了,里面有他写的短诗,每行诗开头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给我的问候:“含烟春节好。”诗尾他还“喵”了两声,可见已经打听过我的绰号叫“猫”了。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相爱的。爱得醉生梦死,爱得昏天黑地,爱得不知身在何处,今昔何年。只有在出了国门之后,我才像是被一脚从云里雾里踹到生活的现实里来。原来茨威格的细腻,莱蒙托夫的愤懑,还有那猫的娇柔,爱的誓言,全然都是不管用的东西。要在异乡生存,只有蓝天下属于自己的一栋房子和可以在这栋房子里自由地住下去的身份是最实惠的。而这些东西,香港人的弟弟是有的。如果愿意嫁给他,我马上就拥有这些东西了。我甚至可以退学,再也不要夹在一只多肉的鼻子和一副放肆的目光里为我的论文愁眉不展了。
可是,房子和身份之外是要搭上一只中年的矮胖的肚子的,而且这一只肚子在熄灯以后肯定是要来亲我的。不管这一只肚子在别的地方有多么好,单就这一层,我怕我是没有福气消受的。我想念的是秋风里飞扬的卷发,舞会上流利的脚步。我能够与之有肌肤之亲的,恐怕只能是这样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所以,房子和身份,我只能靠自己去争取了。也许要5年,也许更长久。也许一切都有了以后,那一只年轻的结实的肚子也会变胖,那一头乌黑的飞扬的卷发也会脱落,可是我不能错过那些年轻的夜,那些年轻的夜里,有过轻飘飘的旧时光,有过让我心头起雾的诗行。
我于是想起莫泊桑的《项链》来了。那个女人为了舞会上片刻的辉煌付出了一生的辛劳。可是,就是在吃尽苦头的时候,每当回想起那瞬间的风头,她的幸福感觉也还是真切的。原来世界上的不实惠的女人不止我一个呢。这样想着,宿舍就到了,我的心情已经没有那么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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