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美国芝加哥城外的密西根湖畔漫步,不远处,一队鸟儿在涛头上叼雪白的浪花,银灰色的身影,流利的飞翔弧线,何以这般熟悉?问问陪我来的“地主”,他们语气平淡地答道:“不就是燕子吗?”我蓦地一惊,啊,昔年朝夕相处的候鸟,已经睽违了多少年辰。
旧金山气候之宜人,举世罕有,不过,这里的居民也为此付出代价,其中一桩,就是看不到燕子。
在故乡,烟雨溟蒙时节,燕子在檐下筑巢,无乃是最确凿春讯。乡人都说,燕子是吉祥鸟,没有燕子的呢喃,宅子就不兴旺,所以,就连最捣蛋的孩子,也极少拿竹竿捅门额上的泥巢,尽管那上头,黄稻草里一片唧唧声,燕爸爸和燕妈妈忙不迭衔来食物,塞进竭力张大的小喙,一片忙碌足以撩拨起无尽的好奇心。
我永忘记不了这样的一幕:午后,我在老屋的厢房里看书,门外的禾堂上,好些村妇在晒豆子,机警的鸡趁她们不在意,冷不防跳进大簸箕,啄上豆子掉头就跑。我在屋里有滋有味地听着她们汹汹地骂瘟鸡,骂背带里裹着的孩子。忽然,一个女人惊恐地叫起来:“哎呀,怕给摔死了,好可怜啊!”我以为出了什么祸事,慌忙跑出来看,原来是屋檐下掉下一只乳燕,背着孩子的妇人弯下腰,把毛没长齐的小燕子捧在手里,伸出粗糙的手指,抚了抚燕子的背,心疼地自语:“怎么办?”然后,她把孩子解下来,搬来一张凳子,爬上去,把掌心的乳燕放回巢里去。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过程,激动得要哭。那个年头的乡亲,说苦也够苦了,春荒中,许多人家吃的是豆角叶拌番薯。就在这一天的早上,我看到这年轻的妇人,狠狠地戳大女儿的额头,骂她喝了两大碗粥还要添,“正正饿鬼托生!”被贫穷与饥饿剥夺了情趣的农民,竟对这弱小的生灵表现了我前所未见的温情。从此,我想到故乡的春天,便想到燕子,连带想到背着孩子的妇人,她那双战抖着的手。
在四季如春的旧金山住了这么多年,几乎遗忘了季节的嬗递。就说春吧,篱后虽有灼灼的桃花,墙上不乏应景的春联,可是,这春意总不够味儿。看到燕子,终于省出,欠缺的是正是燕子,没有在空中交错飞舞的一把把剪刀,硬是裁不出缤纷的雨和婀娜的杨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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