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上,灯下读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夜时分,我揉了揉略感疲倦的眼睛,顺手拉开窗帘朝外张望。这是巴黎近郊一处偏僻的街区,临窗的小街一片寂静,只见一个人影从远处缓缓走来,从我的窗前经过,又缓缓向前走去。这是一位老人,路灯下拖着长长的身影,在他的身前身后,地上的落叶在风中飞动……面对此情此景我忽然想起了几十年前在故乡常常见到的馄饨担。馄饨担的主人也是一位老人,夜间他挑着担子在大街小巷行走,在他的身后,秋风卷起的落叶在地上滚动……
我不知道在中国大陆现在还有没有馄饨担,即使还有恐怕也不多见了。记得我在读中学的时候,每天晚上上完自修课回家的路上,几乎天天都会见到那位卖馄饨的老人。他的那副担子停放在十字路口的街灯下,旁边坐着几位食客。
旅居海外的华裔年轻人大概没有见过那种馄饨担,这副担子小巧轻便,而且非常实用。一副小小的担子里装着水桶、火炉、碗筷、汤罐、油盐酱醋各种佐料,馄饨皮和肉馅则分别放在一层层的小抽屉里。没有客人的时候,挑起担子沿街走。有客人的时候,担子在路口一放就成了一张小小的桌面。
记忆中这样的馄饨担似乎在天黑以后更容易见到,无论刮风下雨酷暑寒冬,馄饨担的主人一直要到午夜之后才收摊回家。
说老实话,馄饨担上卖出的馄饨皮薄馅少。我曾经看到过老人包馄饨的情景,只见他先在左手掌上摊放一张馄饨皮,右手用一根竹签似的筷子挑一点点肉馅放在皮子上,然后5根手指并拢紧紧一捏,便成了一只馄饨,其动作之快完全不像一位老人。这样的馄饨一碗并没有几只,而且馄饨本身味道平平,真正诱人的,其实是那一碗汤。素以美食家著称的梁实秋先生对此有过极为生动的描绘:“这种馄饨挑子上的馄饨别有风味,物美价廉。那一锅汤是骨头煮的,煮得久,所以是浑浑的、浓浓的。馄饨的皮子薄,馅极少,勉强可以吃出其中一点点肉。但是佐料不少,葱花、芫荽、虾皮、冬菜、酱油、醋、麻油,最后洒上竹节筒里装的黑胡椒粉,这样的馄饨在别处是吃不到的。谁有功夫去熬那么一大锅骨头汤?”
馄饨担生意最好的日子应该是秋天。夏天太热,冒着满头大汗老老实实坐下来吃一碗热馄饨的人毕竟不多。冬天又太冷,为了一碗热馄饨顶风冒雪地在马路边坐上半天,似乎又有点儿划不来。秋天是最好的季节,特别是在秋风渐冷的夜间,回家路上突然感到有些凉意,花上几分钱便可以吃到一碗又鲜又烫的馄饨,何乐而不为?
那时候,我每天晚上自修课结束之后回家的途中常常受到馄饨担的诱惑,但是记忆中我坐在馄饨担上吃馄饨却只有一次,而这仅有的一次还是瞒着家里的老人的。因为父亲一直严格禁止我去馄饨担吃东西,其理由只有一个:那里的碗筷洗得太马虎,不卫生。当然,父亲不是个古板的人,他反对的只是使用馄饨担的餐具,却并不反对吃馄饨。有时候他读书至深夜,或者听戏很晚回家,起火煮消夜毕竟太麻烦,便吩咐“去买两碗馄饨来”。于是我便端着一口小搪瓷锅急急忙忙直奔街头的馄饨担,这样买回家的馄饨依然是热的,而这两碗鲜美的馄饨常常是我与父亲分享的……
平心而言,除了碗筷的确不太卫生之外,我想不出这样的馄饨担还有其它什么缺点。馄饨物美价廉,服务小心周到,在那个年代里,像这样直到深更半夜还游荡在街头巷尾的馄饨担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莫大的方便,时至今日人们依然津津乐道。那时,从北京到上海,从重庆到南京,在中国大陆的许多地方都可以见到这样的馄饨担。馄饨担、馄饨担的主人和食客、以及担子停放的街口连同那昏黄的路灯和淡淡的秋风……这一切组成了一道别致的的中国都市风景线,一幅和谐的夜间行乐图。
今夜,在这遥远的异国,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了这副小小的馄饨担,它撩起了我的一段乡愁。我不由得联想起那些夜晚,想起了浮动在夜空中的那种亲切、宁和、充满着人情味和市井乐趣的气氛……这一切,也许很难再见到了,那么就让它们化作余音袅袅,永远留在我的心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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