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登陆六十周年散记
6月5日清晨,我抵达英国南岸港口城市朴茨茅斯。
皇家海军战舰勇士号(HMS Warrior)停泊在海上,黑色的船体和巨大的桅杆,让我似乎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整整六十年,1944年6月6日,诺曼底登陆代号D日行动,就是从朴茨茅斯起航,盟军13万登陆部队与上万辆战车,搭乘4000艘舰艇,强行攻占诺曼底海滩,为纳粹德国敲响了丧钟。
今天,这里到处可以看到纪念诺曼底登陆的活动。
D日纪念活动一瞥
Gunwharf Quays是朴茨茅斯的一个海边码头,有着宽阔的步行街和几十家特色小店,当你闲逛的时候,一抬眼就可以望见海港往来的船只。
早晨九点左右,纪念活动开始。
在苏格兰风笛悠扬的曲调中,风笛手们身着苏格兰古老的花格裙,踏着节奏,整齐地向海边走来。指挥是一位神情肃穆的老人,紧握仪仗,苍松般挺立。今日,他们将用传统的苏格兰风笛乐向D日战亡的士兵致敬。
十一点,南海广场(Southsea Common)一片喜庆,草地中央用桔红色的绳子围了个大圈,四周有色彩鲜艳的充气城堡、滑梯、旋转木马和秋千等。两队十来岁的学生正比赛组装战车,完成后就以最快地速度跑向指挥官,立正、稍息、报告,小军人的风采吸引了很多观众。
接着,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天空中出现四个圆点,随着一阵红烟,渐渐看见伞兵的影子,他们正模拟D日空降!在地面火焰的指引下,他们调整了方向,又在空中做了几个翻腾表演,撑着滑翔伞,稳稳地降落在草地的中心位置。这是重演1944年6月6日凌晨1时美军第82空降师夺取法国西北部村庄圣梅尔埃格利的情景,当时距诺曼底登陆战打响只有5个小时。
草地的右侧卖纪念品,有迷彩服,橄榄绿裤子,还有军用毛衣和鞋帽等,全是旧的军用衣物,每件一至三镑。我走到摊档前,看到还有肩章、帽徽、扭扣等小物品。一位女军人告诉我扭扣上RM代表皇家海军,扭扣和帽徽有两种颜色,银色和铜色的,铜色的放在迷彩服和贝雷帽上,容易掩护,她还耐心地解释肩章配戴的位置和级别的含义。
朴茨茅斯有着长长的海岸线,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与海平行,高高耸立的纪念碑就格外醒目,它面迎大海,望着潮起潮落,听着浪卷风啸。碑文是:向海港的战士们表示永远的敬意和怀念,他们在保卫大英帝国的战斗中奉献出生命,大海是他们唯一的坟墓。
碑文使我很感动,我在那白色的高大碑体前久久肃立,眼前是一派和平景象,脑海中却是战争的惨烈。斯人长已矣,我们要铭记的是战争的代价与和平的可贵。
登陆日博物馆
登陆日博物馆(D-day museum)在6月5、6日两天免费开放,我6日一早赶到时,门前已排起长龙。
门外停着两辆军用吉普车,一旁站着背着步枪的年轻士兵。另一侧搭起个军绿色帐篷,帐篷前坐着几个军官,从军帽外隐约可见他们花白的鬓角。其中一个稍显肥胖,军绿色的皮带束着突出的腹部,裤腿扎进皮靴里。他的上唇留着一丛深色胡须,鼻子上则架着一幅圆型的黑色眼镜,眼神坚毅。他身旁另一人眉毛已全白,肩上挎一个军用小包,肩上绣着CP1的部队番号。他抿着嘴,皱着眉,目光里透着沧桑。
二战老兵?我一激动,热血涌上来,张口就问。他们呵呵大笑,“大肚军官”说:“我可不够老啊!”又指着一旁的“白眉军官”说:“连他也不够岁数!我们是穿上当时的服装,展示二战的情景,以作纪念。”
果然有游人走来与他们交谈,在坦克车和帐篷前合影留念。孩子们围着大炮左看右瞧,有个小男孩还想往上爬。这些演员和实物把六十年前的战事与我们拉近了。
博物馆修建于1984年。走进大厅,就看到83米长的纺织刺绣,34块长2.4米、宽0.9米的纺织品,展示了“霸王行动”从策划到实施的整个过程。这是一项惊人的艺术工程,由皇家缝纫学校25位手艺精湛的绣工,历时四年完成。从战舰、战斗机、坦克车到士兵和指挥官,都用颜色各异深浅不一的线和布生动地再现出来;硝烟从画面升起,历史在眼前展现——
刚开始的纺织图上,英国处于战争后方,男人造船、造飞机,妇女在田间劳作,孩子带着防毒面具。接着士兵们整装待发,战机在头顶盘旋,登陆船海中破浪直行。6日凌晨,盟军向诺曼底发动登陆突击,首批5个师的部队顶着狂风恶浪,分别从5个登陆地登陆。
编号28的纺织图上,是6月12日的事情,美军总参谋长马歇尔陪同前来视察的总统艾森豪威尔,与英国国王一道乘驱逐舰登上奥马哈滩头阵地。这时,盟军已在正面80公里、纵深13—19公里的区域内建立了坚固的登陆阵地。艾森豪威尔称赞道:“马歇尔和他手下的人冷静而自信,以非凡的效率完成了无比巨大和复杂的任务。”
展览馆的另一侧则以文字资料和历史图片详尽地讲述了二战史实。随着二战大书一页页翻开,空气中弥漫着愈来愈浓的血腥味。前来参观的六七十多岁的老人很多,二战存活于他们童年的记忆里。有些夫妇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在展览前小声交谈。有的老人背着旅行包,拿着水,似乎从远处赶来。他们贴着玻璃很仔细地看,还不时蹲下去专注地看某段介绍;他们的衣着一丝不苟,神情肃穆。我相信,他们的生命中总会有一段和战争相关,那牵动着他们心底最深的情愫。
“对于整个世界而言,你只是一个士兵;但对于我来说,你却是整个世界!”
这是一句在欧美流传甚广的墓志铭。
在展览馆里,我再次读到这样令人心碎的的故事,丈夫出征,新婚不久的妻子发现怀有身孕,她日夜盼望丈夫回来,告诉这个喜讯。可是数月后,她等来的却是噩耗——年轻的士兵空降时误入敌方领地,生死不详。
中国诗歌吟泣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人类经历无休止的厮杀之后,留下多少这样血泪纷飞的故事,它昭示人类千万不要妄举枪杆;为了母亲,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也为了那些层层叠叠淤积的血泪,守卫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巧逢二战老兵
温切斯特距朴茨茅斯北边20英里,曾是罗马人的军事重镇和英格兰的首都。这座历史名城,拥有六个军事博物馆。
在轻步兵博物馆内,有两个老人蹲在地上,一个在用带尺子的切纸机切割文字说明,另一个在粘贴图片。我想绕过,可差点被地下一个东西绊倒,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塑料模特。
我笑了,对着模特问道:“哪个部队的?”
一个老人抬起头来,也微笑着,说,“他叫Rocky,是空军侦察部队的。”
“噢,这里可是轻步兵营呀?”
“我们空军在温切斯特还没有自己的展览馆,今天是D日纪念日,我想办个小展览,纪念我参加D日战斗的七个战友。”
“您,参加了D日战斗?”因为过于惊讶,我呼吸急促起来。
“是的,那天我们从英国出发,飞去法国。我是空军侦察兵,负责观察地形和确保准确空降。”
我想起那个“大肚军官”的话,我可不够年纪啊。那么,他,该有八十多岁了?我仔细端详,老人身板硬朗,尽管头发全白,说话却很有精神,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上衣,胸口绣着“皇家侦察军”(Royal Observer Corps)的字样,上面绣着部队的徽章;腰间系着一条挺旧的黄色牛皮腰带,下身是条灰色裤子。
面对真正的二战老兵,我油然起敬。当时的战斗实况?撼人细节?勋章?退役后的工作?对战争的感想……一瞬间,一鼓脑的问题涌上心头。别急,先照张相。
他好象犹疑了一秒钟,然后说“为什么不?”与另一个老人对视了一下,就径直走到那个塑料模特前,熟稔地说“Rocky,来,我们一起和这个中国小姑娘照张相。”
他细心地把模特身上的包装纸一层层拆下,就在伸手把Rocky扶起的瞬间,我看见他的五个指头全没了上半节,心不禁抽搐一下。却听他笑着说:“看!Rocky多帅,帅过贝克汉姆,对吧?”大家都笑了。就要拍照了,老人又仔细地把Rocky制服上的标签塞进了裤子里。我的心猛得一颤,顿时失语,我眼中的塑料模特,在老人眼中,应好似情同骨肉的兄弟,生死与共的战友。
为了和我,一个陌生的中国女孩照张相,老人郑重其事地准备着,眼里透着认真和慈祥。我忽然强烈地感到他对生活的热爱和珍视。他让我咽下所有关于D日的问题,不愿再提到那场惨烈的战争,那些血腥的过往,让记忆沉封吧。
人们在这里纪念D日行动,所有的目的都在这个老兵身上得到体现——这就是爱,打仗缘于对和平的爱,和平时永远铭记对战友的爱,甚至一丝不苟地去满足一个不相干的异国女孩的愿望。亲朋早逝也罢,病老伤残也罢,不能改变的是对生命的执着和热爱。
六日在诺曼底,德国总理施罗德首次出席盟军诺曼底登陆纪念活动。法国总统希拉克说,“希望德国与我们一同记住自由理想重返这个大陆的时刻。我们树立法德和解的榜样,向世界展示:仇恨没有未来,而通往和平之路永远开放。”
今天的朴茨茅斯,明媚的阳光照在碧波荡漾的海上,去怀特岛的豪华白色油轮往来与这个昔日军港。海边屹立着亨利八世的城堡,咸咸的海风吹着游人凉爽的夏装,历史已成过往。
然而历史不容遗忘,铭记历史不是让我们彼此仇恨,而更应让我们懂得和平的价值、生活的美好和生命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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