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学习的第一件事,是基本的讲和写;第二件事,是如何读文献;第三件事,是如何做一个自由的人。
我在美国学习的第一件事,便是学习基本的讲和写。
语言的听和写其实不是主要的问题,语言的内容才是主要的问题。美国的普通物理,放任自流的物理教学实验。在美国,要学会如何将一个复杂的问题讲和写得简单易懂,领略到科学的精神其实就是将一个复杂的问题表述得简单易懂。不信你便去听听诺贝尔奖获得者的科学报告,再去听听研究生的资格口试,一定前者易后者难。可能,讲和写的方式便是带有中国特色的科学精神,我们的老祖宗们便喜欢引经据点地把简单的想法复杂化和神秘化。同样是古代“朴素的唯物主义”,中国的“阴阳五行说”便要比西方的“原子说”要艰深博大得多。
在美国上课,便要轻松得多。课堂上有问有答,老师如鱼得水,学生妙语连珠,彼此汤姆、彼德地称兄道弟。即使是荒诞不经的问题,老师也要借机引申一番。的确,科学上有什么是坏的问题吗?美国学生一般没有中国学生知道得多,问的问题也天真;但好的学生往往能问出好问题,让老师大大地引申一番兴奋一场。和好的美国学生一起上课,仿佛是在看别人在做有趣的猜谜游戏,自己因为预先知道了答案而只能旁观,心中充满懊恼和羡慕。
美国学生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们十分热爱自己的专业,比如学生物的从小便做野外观测,案头常常放有自己幼时亲手采来的标本,有的假期依然重操旧业;学物理的十分熬得住,四十出头一无所有依然热忱不减。而决定中国学生所学专业的其实是高考分数和毕业分配,当然,美国并非到处如此,一般工学院的课堂风格便比较近似于国内。可能,这也正是美国工业界在高科技上拔尖的人物中,工学院科班出身的人并不多。总之,这种培训式的教育严格训练出来的人中,在科技上勤恳有用“成名”的挺多,开辟新路“成家”的不多。
我在美国学习的第二件事,便是如何读文献。
而林林总总的科学文献中,有对的,有错的,所以读科学文献,要怀疑、要分析、要推理、要就事论事、和要旁敲侧击——要“不信邪”,要以“我”为主。美国的研究生课程中,读文献才是重头。发展快一点的学科,如生物,研究生课程常常没有教科书,只有文献,甚至于象听科学报告一样,十几位老师轮流传,每个老师讲他那一方向的科研,留一堆令人头痛的文献。美国教育体制似乎并不在乎给学生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而在乎给学生一个分析信息的方法,“少谈主义,多谈问题”。我因转学生物物理而旁听了一年的遗传学,就是这种风格;第二年正式选课时,发现内容已经有了许多更新,文献有一半是新的。有的老师还要故意给学生指定“牛屎”文章请学生分析,让学生上上大当,让我们明白即使是科学也有不完美的地方和撒谎的地方。遇到问题,美国学者的第一本能便是想想“图像”——想想已知的事实的前后顺序,而不是像我们中国人那样开始一头扎进理论体系,或是象俄国人那样开始解方程式。
在美国,一个好的研究生不光要做好项目,还要会看文章、能拿主意、懂得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并能放眼未来。而一个研究生如果只被动地读导师指定的文献,他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最多只能成为一个科学上勤勤恳恳的跟屁虫。可惜,读文献的意识在我们中国留学生中并不十分强烈,许多人一说便是个人手头的项目做得有多好,但对其它人在做什么却所知甚少。在西方,“科学”不是从理论体系开始的,而是从事实和信息开始的;人与理论体系的关系是自由平等之下人人玩理论体系、而不是象在中国那样理论体系一直在玩人人。我这里并不是说理论体系在科学上不重要,而是说理论体系不应管得过宽过细,成为独裁人的思想的东西。在西方,“真理”是被当做“科学”来看的。半个多世纪以后,我终于理解了北大老校长胡适忠告要“少谈主义,多谈问题”的苦衷。
我在美国学习的第三件事,便是如何做一个自由的人。
记得在北大参加“草地沙龙”时,那时北大学生对北大不自由的一致定义便是:一、要上政治课;二、晚上要熄灯;三、早晨听大喇叭;四、食堂太定时……在美国几年后,我对自由的理解更加进步了,自由不是无法无天、随心所欲、或是御风而游、心驰神想等等。自由包涵着义务、责任、尊严、尊重、法治、平等、和社会的公正。自由不再是一种个人的状态,自由其实是一种社会的公德。首先,自由的第一要素便是平等。
在美国立志从事科学研究的中国留学生便要幸运得多,一上来便能挑大梁,两年以内便在最权威学术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人很多。同美国的研究生导师一般只给学生提供钱和给项目上开个头,其它由学生自己去闯去做。学生遇到问题,老师给出点子和打气。学生做不下去了,老师帮忙转向。学生和老师是十分平等的。有几次我和导师有学术上的分岐,两人拍着桌子对吵——我的导师平时是一个非常温文和蔼的人,也是学术上一个方面的权威——如果导师见的确说服不了我,便与我共同分析一下我的方法会不会损坏仪器、浪费过多的经费和耗费过多的时间,然后让我自己去试去体会。果然有一半时间上我最终明白导师的意见是对的,但是也有一半时间上我能向导师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导师这时便很是高兴,认为我为项目带来了突破。
几年以来,我与导师既有争论的时候,也有共同庆贺的时候,导师真心地希望我能超过他,师生的情感日笃。美国人一般十分尊重有主见的人,更看重能坚持正确己见的人。
当然,导师和学生也可能有利益上的冲突。本系与我同届有一位中国学生,不到三年就完成了博士论文的课题,但他的导师不让他马上毕业,阻挠、并在他的论文答辩上使坏。该同学一状告到学校,结果不仅他顺利毕业、由系主任推荐找到了不错的博士后,而且他三年来的成果属于他个人、而与他的导师不再有关联。所以,自由的第二要素便是法治保障下的社会公正。
我在美国,遇到过许许多多献身科学有所建树和道德高尚的同胞和校友。北大和北大老师留给我的记忆其实是十分美好的,对我的培养也使我终身受益不尽——我写此文,就是缘于“北大精神”的感召,希望整个世界象北大未名湖那般纯洁和秀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