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纽约飞法国巴黎,算是小绕地球半周。操着法国鼻音的空中小姐先就送上一瓶MERLOT,然后借着黄昏的醉意假寐。原本是夜半的星空忽然出现一道霞光,超前的飞行竟省去了黎明前的黑暗。云朵散去,已是欧洲大陆的清晨。
乘着古老的小火车驶进巴黎,我的心境完全是一个“外省人”的兴奋。窗外风景如梭,司汤达《红与黑》中那英俊的小伙子于连曾为了铺就征服巴黎的路付出了生命和爱情,福楼拜尔笔下的包法利夫人正为着自己“巴黎梦”的破碎在鲁昂的村庄里伤心地饮泣。这通向巴黎的路,曾经承载过多少历史的沉浮,就是巴尔扎克、雨果,也把自己心爱的人物推向了这条沉醉与幻灭之路。那一个“外省”的“外”字,只消轻轻摇曳,便会抖落下几世的风尘,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巴黎,香榭丽舍的浮华笙歌,是多少“外省人”胸中永远的痛。此刻,我感觉自己也仿佛是那漫漫长途上的“外省人”,越过了生命里多少的藩篱,终于走近了梦想中的巴黎。
其实,只是在眨眼之间,那载不动许多愁的塞纳河就晃在眼前了。天空亦如18世纪的蓝,风里面依旧浮游着那说不清、道不白的香。“塞纳”,正如古语里的弯曲转折,似一道婀娜多姿的绸带静静地划过巴黎圆弧的心脏,永远诗意地蜿蜒向前。凝望着圣路易岛上耸立的巴黎圣母院,那大门上1345年完成的哥特式精细雕刻,恍惚中有些似真似幻。生命里第一次触摸巴黎就是从这幢建筑开始,不,是那个苦恋着吉普赛女郎的加西莫多让这圣母院的凄厉钟声永恒地敲响。
从高达164尺的凯旋门顶楼远眺,眼前仿佛看见那16匹白马拖着战车载着拿破仑的棺木在雪花的飘扬中正由远及近。但我更深的感慨则是那难忘的1885年,法国人以英雄之礼盛葬83岁的精神领袖雨果,就在这凯旋门下,送殡者竟达80万之众。
巴黎的黄昏,街上忽然斜风细雨。随意走进路边的一个玻璃窗环绕的小馆,学着巴黎人的样子享受一顿生蚝海鲜的大餐。儒雅的侍者将白葡萄酒用白布巾细心地包了,栽放进冰盆里,再端来高脚盘上堆砌得色泽鲜亮的各式虾贝蜗牛,桌面上是配好的各样佐餐的酱汁。正吃出好味道,目光怡然地摇向窗外,忽然一个惊呆,那街口的牌子上竟赫然地写着“维克多·雨果”,一问,果然门前的这条小街就通向雨果在巴黎的家。
甩下未尽的酒菜,在细雨里顾盼寻觅。雨果家真的不远,就在一处街心花园的角上。那是一排镶着拱形门廊的石壁房子,古旧却结实,雨果住的是其中一个拐角上的吉祥6号。因为天色已晚,故居闭锁,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那个小小的刻着雨果名字的木牌。站在空荡冷寂的门廊里,清秋的寒风佛面,细雨的黯哑无声,我心里涌出无法言说的满足和怅然。怀想自己少年时捧读雨果的《九三年》、《悲惨世界》,感叹那个时代的雨果出身贵族豪门,却动情描写下层社会,他的激怀壮烈比起巴尔扎克的还债度日完全是两重境界。如今,跨过了多少人世间的万水千山,真的就走到了雨果的门前。多么想敲一下门,轻轻地问一声:“雨果,你在家吗?”
暮色降下来,我却不忍离去,就静静地在那阴沉沉的长廊里张望徘徊,努力想像着当年那个面色冷峻的雨果如何夹着书稿从这里匆匆出入。这个1802年出生在法国东部的将军之子,牵着母亲笃信宗教的温暖之手,一步步地走近巴黎,走向19世纪法国文坛的峰顶。就是在这阴冷幽深的长廊里,富足的雨果看见了皇室的丑恶,更看见了下层劳工的苦难。眼前的潮湿抑郁,正吻合着雨果当年无尽的忧患和愤激。
那个夜晚,巴黎一直飘着蒙蒙的细雨,地上浸润着亮亮的水色,仿佛尽是雨果生前的斑驳旧影。我在想,雨果也会有属于他自己的快乐时光,春日暖阳的午后,他或许到这附近的某个酒馆,约那个同时代的将军之女、同样喜欢用文字来讴歌自由的乔治·桑姑娘来喝上一杯。正想着,就真的在隔邻的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年代久远的咖啡馆。馆子距雨果的家仅有百米,小得只能容纳一对情侣,但门外设有两张小桌,供路人歇息。我们在小桌旁坐下来,依旧是怔怔地痴望。旁边就座的竟是一对慈祥的长者,会讲英文,看到我们两个年轻的中国人前来探访雨果的旧居,很有些感动。他问我们知道多少雨果的作品,惭愧的是我当年读的都是中文译本,法文的书名竟说不出。老人却兴奋地如数家珍,仿佛雨果是他多年的旧友。我们一起回忆那“九三年”巴黎的风暴,怀想“冉·阿让”的“悲惨世界”,最后说到“钟楼怪人”加西莫多,大家亲昵地拍肩而笑。
邂逅雨果的家,挥别那位守候着雨果的街头老人,我觉得自己才真正走进了巴黎,回到了久别的精神原乡。其实,巴黎就是献给人类最壮烈也是最深远的一个梦,她的万种风情,绝不是华丽的皇宫和名胜,而是这座城市真正的灵魂——熔铸在文学艺术里对自由理想的执着。倘佯在巴黎的温热土地上,我的感动是看见今天的巴黎人依旧那么爱读书。摇荡在早晨的地铁车厢里,无论年老年少,地道的巴黎人总是个个手中有书,汲取着文字里的给养,依托着自己的精神梦想。巴黎人从来没有忘记,文化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骄傲。
告别巴黎的时刻正如同告别一个午夜深远的沉梦,清晨穿过地铁熟悉的甬道,肺里还沁润着那依稀残梦的冷暖。我忽然有些恍然,宇宙也许有恒,但人类却未必有序。历史也许就是这样恣意的流淌,多少壮怀激烈,多少文字飞扬,最终还是灰飞烟灭。
飞机腾空的霎那感觉自己蓦然走出了一个成人的梦幻,失重的震撼中好像明白这世界的上升也并非螺旋式的旋转。但我想起了雨果,想起了文学留给巴黎的真正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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