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的中国人大致有三类:广东人、福建人、留学生。广东人是从港台或南洋来的老移民以及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他们一手营造了"华租界"--唐人街,并把自己围困在里面,赚着同胞的钱并被同胞赚去钱;福建人的公式是:负几万加正几万,再加正几万,等于正几万,即,借几万块,打工挣出并偿还这几万块,然后再给自己挣另外那几万块;第三类多为老的新的留学生,拿下学位,觅到职位,获得绿卡,考了公民,在城郊置下Single House。
不会英语,在美国就只能混迹于中国人中间。在这个人群中,用不着顾及词汇和发音、语法,你听得懂他们表露的陈述的描绘的东西,也能理解他们话语之外的东西,甚至他们明明喜欢嘴上却说着不喜欢的东西。
在美国的中国人大致有三类:广东人、福建人、留学生。这是我自己发明的归类法:
第一类是老移民,广东人只是个代名词,其实包括港台南洋等早期移民,大凡使用繁体字的都算;第二类是偷渡客,也不仅限于福建人,不过哪儿来的人也没福建人那样成群结队拉家带口成建制成产业;第三类包括了除偷渡之外从大陆各种签证出来留下来当了美国人的各种人。不具代表性的还有几小类,如携款逃窜来的贪官们,守着公家的摊儿做着自家生意的幸运儿们,国内大款或大官送出来读书的少爷们,等等。但把他们归进第三类有点不合情理。
广东人是从港台或南洋来的老移民以及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他们从身份上已是真正的美国人,甚至出生在美国,但他们永远也不像真正的美国人。他们看不起大陆同胞也被大陆同胞看不起,他们一手营造了"华租界"------唐人街,并把自己围困在里面,赚着同胞的钱并被同胞赚去钱,自觉不自觉地不断完善着租界的城市功能和社会功能------他们只能在这种粤语和"粤文"环境里生存,因为他们中间有的人不但不懂英语,连中国的普通话也不懂,不但不问中国现任党主席是哪个,也不知道美国当届总统姓何名谁。他们的图腾是一切有关财富的汉字和"福"字的倒写。自然他们也把如来佛和黄大仙以及灶王爷挟带着过了美国海关的安检。
广东人在观念上对财富非常明确:财无止境,多多益善。任何一家商铺,都浸染在金色和大红喜色的铺陈之中,都少不了被元宝、财神爷等簇拥着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但其实很多广东人过着小康即足的日子,比如终其一生守着个几尺宽的小店面甚至街边的小摊。尤其是一些老华侨,他们知足地胡乱裹着不土不洋不知什么年代的衣物,在泔水横溢的灰暗的街巷里步行,一条巷子一走就是几十年。除了送货和区间小巴等职业,很多老广几代人都没买过车也不会开车。在美国,没有车就等于没有腿脚,但此城例外。走在唐人街,我常常会联想美国谍战片里的特工深入虎穴,在华人区与匪徒周旋的镜头。
人生,对他们来说就是重复,重复每一天,再传递给下一代。
第二类是偷渡客,包括穿西装打领带乘飞机来的和坐闷罐船到邻国再从界河游过来的,也有合法来了却弄不到绿卡又不想回去的各种各样的Case(案子)。这一类同胞的特点是身份基本已黑,英语基本不懂,生活基本不愁,但前途基本明朗,即挣钱回家。福建人大多数成了麇集在各大城市"华租界"里的新房客,但又在过度竞争中迅速向中小城市的中餐馆空白点扩展蔓延,使2万人口一家中餐馆的密度很快增至2000人口一家。
中餐馆成了一种特殊的产业链,它把主要由福建人组成的业界分成老板和打工仔两大类,却并不是对立的劳资关系,而仅仅是分工不同而已。你今天买下了店就是老板,明天你把店卖给了打工仔,你就给他打工。店还是那家店,菜还是那个味,各人还干着原先的活儿,只要晚上数钱和月底发薪时二人掉换一下角色就行了。这种融洽源于一种目标一致的乡情:偿还过去,挣出未来。计算很简单:船费(偷渡费)是几万美金,最后回家要带回几万美金。这一二十万美元,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我开始不懂这笔账,曾问过福建人一个被他们视为弱智的问题:你的理想不就是带回几万美金终老吗?偷渡费不就是那几万吗?你花了那几万,再挣回去这几万,不是绕个圈子又回到出发点了吗?
福建人的公式是:负几万加正几万,再加正几万,等于正几万,即,借几万块,打工挣出并偿还这几万块,然后再给自己挣另外那几万块。而在老家,是0+0最后还等于0。
福建人并不讳言他们对财富的看法,但三句话后就都变成了忆苦思甜。男人一下船就得找工作,找到了工作也就找到了住处。男人"打餐馆"或家庭装修,女人进衣厂,是最基本最普遍最典型的福州夫妻的生活方式。在餐馆打工或做装修,月收入平均3000元,女的在衣场可挣一二千元,除去竭尽节省的开销,一般三四年就能还了债。后边的日子就是为自己的将来打工了。除了守着个在国内都很难再找到的老式磁带录音机,终日反复播放转速严重不稳的邓丽君的歌外,生活再无任何文化含量,而且每天十几小时的日复一日的工作也使他们根本没有什么业余生活。但过着堪称惨不忍睹的打工生活的福建人,反倒天天感恩伟大美国对自己的救赎------他们不像归化了的华人那样,他们永远牢记着美元和人民币的比率,永远盘算着枕头下这些绿色的钞票带回去后能换多少钱。他们关注人民币升值,但弄不懂贸易逆差之类的经济概念。不就是零点几分几厘吗,用研究那些学问的功夫挣出的钱,就足以补上那个差了------这是他们精明务实的经济学概念。
第三类是英文英语基本过关,西方生活基本过惯,中产阶层基本跨入,近忧基本解决,远虑日日挠心。这类人多为老的新的留学生,拿下学位,觅到职位,获得绿卡,考了公民,在城郊置下Sin-gleHouse(中国人羡称为别墅)。这一类比较奇怪之处是,得到了美国的诸般好处包括享受了人家的种种"公民福利",却不领情,戏言里甚至有"美国嘛,仅仅比地狱好一点点"之说。并因此把"海归"二字常挂嘴边(当然,回国是要当华侨,当美方董事长的),然而真打铺盖走人的寥寥无几。其实在我看来,这类"西方来的老爷们"回到那尚处发展中的文明生活里,不是休假而是工作的话,两个月都坚持不下来。其实"怨"的根源,无非是在美国没能像有些人那样遇到了一夜暴富的机遇,又看见了有人回到国内挣了大钱。
这类人花钱时基本上已无1:8的概念,但对商品减价和折扣的兴致,仍保存着心理惯性和民族习性,周末也会看似偶然经过其实有的放矢地逛逛YardSale(美国家庭式的周末旧货处理或搬家前的大清盘,往往预先在附近电线杆上贴广告)。挣钱差不多已是美式的,花钱还是中式的,这使他们财富的积累速度远超美国同事。
尽管望着邻家的田总嫌自己钱少,但跨入中产的他们已不愿再兼职打工挣钱,他们对当年那种洋插队的经历不堪回首,而且开始讲求生活品质,职业外收入主要寄托在房产和股票投资上。经常举办的朋友间的派对,是人们流露和交流财富观较多的一个场合。在美国没人忌讳讲钱,但在美国的中国人也不愿被人视为"只要钱不要生活"。先生们谈美国大选、谈汽车、谈股票、谈住房,但都会绕到宏观经济及其对自己的微观影响。太太们卡拉OK之前,总要交流一番烹饪健身及子女教育等等心得,然后会扯到投资理财,经常会感慨哪儿哪儿听来看来的大把赚钱信息,因为先生不屑一顾而错失良机。
其实有不少港台来的中产白领移民,也应归进此类。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公司任职,并不住在唐人街,其观念已近归化。但他们保留着港台腔的国语和粤文化,以及让大陆人永远也看不惯的庸俗。在竞争侨界和教会之类的虚名虚誉上勾心斗角,在收支平衡上则颇有心计。
在中国的企业界,已开始流行"不会借钱就不会挣钱"的观念。而在美国,这句话干脆就是"用自己的钱过日子不叫过日子"。在中国人的派对上听来两个关于"天上的大石头"的笑话,也许是对这种观念最经典的注解。有一个朋友总是抱怨先生守财不用,想换大宅子,想开高级车,想办大派对,老公就是蓄而不发,于是她气呼呼地嚷:你就攥着吧,哪天天上掉下一块大石头正好砸着你,这些钱都成了我的,你冤不冤啊?
可是席间另一位女士忙抢过话题:别砸他呀,我还等着呢!要砸也该砸我呀!掉到我头上,银行不就连个屁也得不到啦!原来,她家的一切都是贷款买的,"身后财产"一分钱也带不进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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