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y小姐急急搬来,匆匆离去,萍水相逢,说不上什么情谊,也不喜欢她的孤傲脾气;但同是女人,我感觉到她不知所从的无奈,脆弱背后的倔强,冷漠难掩的热切。
Amy算不得大美人,可亭亭玉立,娇俏可人,化了妆的脸庞精致靓丽。
那年十月金秋,我和先生中国之行前一周,突逢房客乔迁;急忙登报召租,直到启程前一天还搞不定,眼看要等返回以后再说了。
这天下午,接到Amy电话,说昨天看过房子,今晚来付定金。几年来的经验告诉我们,租房也是缘。有人一眼相中,二话不说;有人嫌这嫌那,白费口舌;还有付了定金,霎眼间变了卦,苦苦央求讨回定金的。真是众生相形形色色,一点也不假。
傍晚,老房客正往外搬家,Amy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车道口跟着一辆长型搬家车。我先生说,你没讲今天搬来啊。她说,没事没事,现在办手续,押金月租一起付清,不一样吗?你看我东西全搬来了。
我们赶紧把房间和通道左右分隔,让两家搬运公司的工友,一侧搬进,另侧迁出,交叉作业。前任房客抓着头皮说,从没见过这样搬家的。就这样,Amy小姐突如其来成了我们的房客。
新房客来自香港,在曼哈顿中城某服装公司当文秘,一口粤味普通话,英语相当流利,衣妆打扮入时,灯下宛然三十许人,比实际芳龄看轻得多。同来的男朋友Rudy,广东人,电脑程式师,说有时可能来住。她打开钱包付款时,想起了垂询男友意见。这小伙子东张西望,连连称好,显得讷讷于言,唯命是从。我望着这二个人,总觉得不大登对。
Amy说有条小白狗,就要从香港托运过来,好乖好可爱,不叫不闹的;征求屋主许可,我们应允了。搬运渐近尾声,大家由生变熟起来。那小姐忽然指着Rudy说:“这个男人好衰。我不喜欢男人,狗狗来后,就不要他了。”Rudy红着脸想争辩,结果没说出什么。
得知我们明天远行,她嚷嚷道:“我今晚搬来,可不帮了你们大忙吗?”顺便要我们在香港带回爱吃的鸭珍肝。那也是,真该感谢小姐从天而降,如此爽快搬家确属见所未见;只是言语举止不同一般,令人面面相觑。
我们回纽约时,那小白狗已安居Amy屋里,一见陌生人便往沙发底下躜,缩在角落里,是个胆小鬼。Amy可宝贝宝贝地叫个不停,还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儿,有时我还以为她家来客人了呢。
Amy说话当真,那男士走了衰运。他俩大吵一场,Amy气势汹汹摔门而出,Rudy随后灰溜溜独自离去,从此出局了事。
Amy没有学位,没有专业特长,也没有上学念书的打算。凭她英语、广东话和普通话皆通,以及相貌形像优势,找个公司文员职位不难;只是常听她说办公室主管很坏,老板或老板娘不好,炒了他(她)们的鱿鱼,翻报纸打电话重新寻工作了,但好象总有位子等着她,不出一个星期,就有了新职。
Amy轻易不笑,尤其吝惜微笑,容易较真、动气、板面孔,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可不是聊天拉家常的对象。Rudy消失后,没见有人往来,下班后总是急步赶回家,忙着安抚禁闭整天的小狗,余下就是电视,音乐为伴,享用外卖快餐;周末有时上厨做菜,偶而让邻家小孩上门逗那小狗玩耍一会儿,好像从不去单身酒吧或娱乐场所。那飘出窗外的旋律,除了粤语流行曲,尚有日本歌调和西洋古典轻音乐。
我们负责开信箱取邮件,她名下除了账单、银行报告和广告样本,别无私人信件,倒是不时寄来成包成箱邮购化妆品。
Amy出门溜狗,总是出落得漂亮而时髦,小狗也穿上醒目的新潮宠物装。我不禁想起港片《花样年华》张曼玉演的女主角,去巷口买碗面条,也要打扮得无懈可击,穿着旗袍的背影透露着唯美信息;走过街头巷尾,华丽而落寞。
一天,她牵着两条狗出门,向我解释小黄狗是同事渡假暂时寄放的。后来说是送给她了。糟糕的是,两条狗合不来,兴许为了争宠,动辄拼死拼活打架,叫声撕心裂肺,洋邻居也抱怨大清早心惊肉跳的。于是我要求Amy按约办事。她决定送走一只。一对华人夫妇和他们的小女孩,通过面试考察,获准领养小白狗;Amy随车护送到新主人家里,带去了一大堆狗食、狗玩具和光碟教材等。
我说,那狗狗可是从香港特意寄运来的,忍心割舍吗?她说它胆子太小了,不如小黄狗活泼。是喜新厌旧吗?不过想想,她确实需要性格开朗的夥伴。时隔不久,她买回了一个金鱼水箱。那奔游不息、彩色缤纷的热带鱼群,也增添一些生气。
一天她说卫生间龙头漏水,要我去看。平时她总是大门深锁,不容打扰,这会让我见识了闺房真面目。客厅桌子、橱柜上堆满各种杂物、化妆品,几无空隙余地,奶黄色的意大利皮沙发被狗狗们踩踏得乌黑黑。卧室床上、地下到处乱放着一堆堆衣物。如有客人到访,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呢。
面对外表光鲜,家里杂乱无章的Amy,我忍不住说,你该好好整理一下房间,不然要吓跑男朋友的。她理直气壮地答道,在香港家中,都是工人做事,自己不会做的。
我说现在没佣人,只有自己动手呀。她一脸天真无辜,回应道,如果男朋友喜欢我,该帮我整理打扫做事,不会责怪我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的男人慢慢找吧。
惊觉岁月无情,Amy心头何尝平静。一个黄昏,溜狗回家,门廊相遇,想不到她要我当参谋了。她说上班公司附近有家修车厂,那里的老板每天拿着咖啡、巧克力,等她路过,频献殷勤;这中年白人长相不错,告诉她离过婚,孩子归妈妈带,有房产在新泽西。她又说做这种生意脏兮兮的,一个粗汉子,不是意中人;但想想自己很快变老,不知如何下场,该怎么办呢。
我家先生听见,走来站了一分钟,说:“给他一个机会吧!修车职业有什么不好?油腻一洗就干净了,关键在于他的心怎么样。”
我望着她化了浓妆的漂亮脸蛋,掩盖不住岁月沧桑;不觉说道:“乘着还有魅力,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Amy幽幽地谈起了过去。出身有钱人家,任性、单纯,至今不失率真甚至稚气,却有一段语焉不详,不堪回首的感情破裂故事。从此爱情、男人、婚姻、家庭成了触目惊心的创痛关键词。
她辗转来到美国,选择了无亲无故的纽约,想把一切统统忘记。
异国他乡,起步维艰,她曾不情不愿容忍过那老实小伙子鞍前马后追随不舍,但急不可待,决然摆脱了他。
修车厂老板的出现,再度动摇了她的执着。
窈窕淑女,年近不惑,继续沉湎孤芳自怜,还是迁就现实,把握机会?
我说,酒越陈越香,女人可不一样,长此蹉跎年华,怕要遗恨终身呢!
多见高学历高职位白领丽人择偶奇难,专注事业、爱好,无意谈婚论嫁;但Amy没有她们的本钱。尽管生计差可对付,精神上全然无所寄托啊!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怪怪地说:“我讨厌男人身上难闻的气味。”又不好意思地接着说:“你家先生可没有这种味道。”我笑了笑,觉得Amy姑娘莫非患上了男人厌恶症,忘却自己女儿身。
她决定屈尊一试。那老板情郎开车上门,衣冠楚楚,手捧鲜花,接走Amy去吃晚餐,深夜才送回家。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能双方都找不到想要的感觉,意兴阑珊,气味不投,交往很快就结束了。
Amy病了,感冒发烧,一个星期没有上班,说要另找工作,但最后改了主意。她告诉我,洛杉矶的表妹知道她在纽约不开心,也不适应这儿隆冬严寒,建议换个环境吧;她托表妹在那儿寻找住所,准备迁地为良了。
走吧!也许新环境会带来新心情、新机遇。行期确定后,我们问她要帮忙吗?不想她说Rudy会来的。
那小伙子重又出现了,替她打行李包,大清早送行,还是那样唯唯诺诺。小黄狗没打预防针,临时上不了飞机,Rudy受命领回家去,补办一切手续,负责寄运洛城。
Amy把鱼箱给了邻家的孩子;要我们替她把一包洋娃娃送交附近中餐外卖店老板娘的女儿,将一袋衣物赠与街角韩国修表匠的孩子。房内杂物和垃圾,交代Rudy协助我们清理。
人去楼未空,屋里遍地狼藉。Rudy从机场返回,一面帮着打扫,一面诉开了苦。此刻我们大概是他最适切的倾诉对象了。
他俩在一场旅游中相识。Amy年岁大,可没有姐姐样,他百般讨好,动辄得咎,不免仍被小白狗取而代之。她来电话说搬家,Rudy非绝情之辈,不会不帮忙。Amy是个花钱的主儿,尽买些无用的东西,他也陪上了不少。Rudy指指点点,房内“纪念品”俯拾即是。我们请他装走了几大袋纪念品,以及对他有用的东西,剩下就是曾经身价不菲的大把垃圾了。
几天后,Amy从洛城来电话知会我们,她向新房东提供了我们的电话号码,可能会查问租房信用;其余无可奉告。
新房东没来电话。
自此Amy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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