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作的缘故,我们决定迁居回国。这个决心下得实在不易。
从初赴美时的举目无亲空空行囊到现在,十年劳作换来的绝不只是花园小楼汽车洋房,也不止是那得天独厚的蓝天绿草新鲜空气。每天井然有序的工作,周而复始的生活,周末例行的朋友聚会,很单纯,很安逸,可以很快乐,也可以很享受。
可还是觉得缺点什么。
已经不是语言不通,也不是举目无亲了。在IT公司工作,同一个小部门里都会有国人同事,大公司里来自中国的同事已经多到在楼道里碰到都互不打招呼的程度———太多了认不过来。中午公司的大餐厅里,一桌桌地坐着“以类群分”的员工,中国人已经占据不小比例。每逢节假日,中国朋友间的聚会也多到了排不过来。在美国的大中城市里,都有着上十家的大型中国超市,上百家的中餐馆,虽然不那么正宗,安慰自己那最爱国的胃,还是可以聊胜于无的。更何况有了上卫星的中国电视,有了无处不能去的互联网,还有了可以到处漫游的手机电话。乡愁,不再是一张船票,一张邮票,而是一通电话,一个互联网了。
回国的念头由来已久,在心里想过,也无数遍地跟无数的朋友们念叨过。开始很多人是不大相信的———因为得来的毕竟不是“全不费功夫”。
到后来,当一个朋友对我说“看起来,你这个想法越来越接近真实”的时候,我收拾行装,就匆匆上路,说是先回去看看,希望还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回国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连自己都感觉出乎意料地快速适应了,比前几年初到欧洲工作时还要适应得快,当然在这里毕竟是土生土长的自己人。
一位如今已是著名学者的昔日同窗说这叫做“GLOCAL”是“GLOBAL+LOCAL”的拼写词,“全球本土化”的意思。不知这种快速适应,真的是自己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因为中国现在已经足够全球化了?
中国确实已经非常与国际接轨了。来到北京才知道,有这么多的外国人在中国工作,有大公司的主管,技术人员,有到中国边教英语边学汉语的大学生,也有在酒吧里做BAR TENDER,在餐馆里表演歌舞的打工一族。国人现在过圣诞节的热情,已经大大超出旁人的想象。许多不涉外的办公楼里立起了圣诞树,挂起了圣诞彩灯。圣诞夜PARTY的人们多不胜数,人们发出的庆祝圣诞的EMAIL、SMS也不计其数。连上了年纪的人们这一两天见面或通电话,也要互祝圣诞快乐。不管什么样的美国“大片”,在美国的一轮影院还没有下线,这边的中国人已经在家里一睹为快了。孩子们从小学就由父母送到周末英语班学习英语,任何美国流行的电子游戏,也几乎同步在中国流行。
把这些都告诉在美国上5年级的儿子,试图以此来说服他同意回国读书的时候,却遇到了他的强烈抵抗。
其实他的理由,他的原因,都是我们已经听得烂熟的观点。几乎所有,至少有上百个我们在美国居住的中国朋友,在听到我们回国的决定时,无一例外的第一反应都是说:“孩子怎么办?”,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所有转学到美国去读书的外国孩子刚开始也都有语言问题),更有教学体系,教学制度的问题。国内的应试教育体系,这么多的家庭作业,孩子能适应吗?
我开始是深信他能够适应的,尽管他的中文程度,尤其是读写方面确实与五年级有很大差距。因为我看到过不少从国内转学去美国读书的小学生、中学生,学校都无条件地接收他们,没有要求他们留级。学校给他们开一个英文班,由专门的老师每天给这些学生单独上一两节英语课,帮助他们尽快地适应学校。所有这些在公立学校都不收一分学费。
当我到住处附近的学校去联系孩子上学事宜的时候,首先因为孩子没有户口,需要交赞助费;其次,学校说转学生(户口不在本地的)都要通过考试,合格才能接收……
我问那考什么呢?说是考语文和数学。我知道儿子现在回来考五年级的语文是肯定考不过的,考三年级也许都还有一定困难,如果考不过怎么办?
儿子在电话里大哭,发EMAIL给我陈述他不能回来的十八条理由。
1、我喜欢这里的家和学校。
2、我的同学朋友都在这里,我不想离开他们。
3、我不想错过在这里上学,尤其是下学期,我们要做一个很有趣的项目,我从三年级听说了这个项目后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4、下学期,我们要学习讨论有关二战方面的历史,我已经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我想跟同学谈论我所知道的东西。
5、我不想错过每学年结束时的庆祝活动。
6、我的中文不够好,我上不了中国的学校。
7、我在中国学校里没有朋友。
8、因为我的中文不够好,别的孩子会笑我,他们会说,这个人怎么这么笨?
9、在中国学校的作业很多很多,我不会做,也做不完。
10、考试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要我做什么。
11、学生上课都要把手放在背后。(这是他从电视上看到的)。
12、人们随便在公共场合抽烟,大声说话。
13、人们随便往地上扔东西,到处吐口水。
14、马路上汽车随便拐弯随便换道,非常危险。
15、人们随便穿过马路,不管是不是人行道,也不管是不是绿灯。
16、公共厕所很脏。
17、蚊子很多,记得去年暑假回去我被咬了98个包吗?
18、没有我喜欢看的电视节目。
这儿的朋友听了,说:“孩子真可怜”。还有人说:“我听你这么说,心里都觉得难受。”就在写到上面的时候,接到一位朋友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她说:“我真的很不舍得你们走,孩子……”
我现在也有点困惑了。
作者:甘露,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在美国留学工作十余年,最近回国,从事文化工作,为本刊特约撰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