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好友侯君从休斯顿透过风来,说想回大陆闯天下。开始好多人没把他当真。朋友里揣着反攻大陆野心的不少,可没几个人认为侯君能打回老家去,原因明摆着:首先他的老家已空荡无人,父母家人都连根拔了移民来美国,他自己在美国风云流转已经住了十八年,长过了在中国的时间,这一方的水土风情没溶入血液,也渗进骨髓了,他那点乡愁说起来可有可无,别人的乡愁是酒,他的乡愁顶多是无酒精而有点酒味的果子露;论工作,在美国的Fortune100之一的公司里独挡一面,也算个中产阶级了,最近又刚收到一份全球著名的咨询公司的诱人offer,手上捏着这种offer,脑子里很难产生旁的活思想,就算异想天开上一阵,也难以得出“thank you but no”的结论;而说起在大陆的生意关系网,他自己和别人都替他心虚,鬼子进沙家浜还能找上个把刁德一当汉奸,可他连小时候的玩伴都记不得几个了,让他钻到中国的生意圈里摆八卦阵,难!
没想到新年一过,侯君真的撤火拔营,一阵长风飞回了北京。走得如此利索痛快,很让些人不解,只有侯君自己和我们几个铁杆朋友明白,他终于开始尝试自己向往已久的心愿,干自己梦想的事儿,过自己想过的活法,找自己想要的感觉,30多岁还有如此重新选择生活的勇气,敢扔下许多人虽未必满意但舍不得丢的美国生活,光冲这份从容不俗的胸怀,就很让我们击节赞叹。不过多少也替他担点心,中国的生意场早过了空手套白狼的年代,回中国创业的艰难和吃力是不需要想象力的,更何况象侯君这个被美国熏了快20年的半熟的黄香蕉。
侯君初来美国时,还是个青头楞脑的中学生,十八回似水流年,少年郎虽已不再,但翩跹远胜当年。从外表看,他是个典型的美国“雅皮”,风度洒脱,谈吐诙,总是穿着入时的Tomy衬衫,Polo长裤。在亮晶晶的玻璃楼里给大公司做国际业务,不轻松,也算不上太累。下班后闲散地挂上墨镜,叼上烟,把他的白色Honda车一脚油门踩到底,风驰电掣地冲到高尔夫球场,然后就进入物我两忘之境,直打到月明星稀,腹中擂鼓。侯君还有两招过人的绝活在身。一是鸡尾酒调得出神入化,能把变幻的心情调兑成杯中微妙的口感;二是英文幽默段子编得绝棒,看了让人笑得内脏发疼,好些punch lines够得上David Lettermen Show的水平。
侯君临行前,众铁杆们叮嘱他多发些Email回来,报导创业战况。哥们儿姐们儿都关心,象他这种深海漫游惯了的鱼,还能不能回到出生的那条河,学会在拥挤的河道里找氧,找食,游出更高层次的随心所欲。当然大伙儿也知道,他的报导绝对会有声有色,脍炙人口。果然,从北京发回英文版的“前方来信”不负众望,一封比一封精彩,虽然比不上CNN的滚动新闻更新快,但信息量丰富,所观所感都贴着后方战友的脉搏。以下的故事摘自侯君头几期的战地花絮。大伙儿看得出,这条回游的海鱼还在调节期,时有呛水、噎气发生。但毕竟曾为海鱼,肺活量强劲,而且进化与蜕化能力均还令人放心。
要说侯君的动作真不拖拉,转眼间,一个七八条枪的跨国高科技公司登台亮相了。还没开始干事,就遇上了挑战。要去印名片了,人家问他英文名字是什么,侯君说从没有过。公司的同仁看不下去,不得不善意地指教他,这是什么年代了,还叫三个字的中文名?让谁相信是从美国来的干高科技的,趁别人还不知道,赶紧起一个吧。
侯君一直自信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在美国的十八年,硬教会了好多大舌头美国人念他那文诌诌的中国名。可回国来,发现小时候大院里的二狗、小玲子如今都互称约翰、凯瑟琳了,自己的名字开始有了种出土文物的气息。保留与生俱来的名字是自己的权力,可要是它败坏了创业的前程,事儿就大了。面对严峻的现实,侯君在心里狠狠地斗争了一回:到罗马就要作罗马人,到中国就要当彻底的中国人。现今地道的中国人起洋名,不依此法,就显出自己的外道。好象去一个化装舞会,大家都带着佐罗式冷峻莫测的眼罩,或者法国贵妇若隐若现的面纱,聊得有情有调,热热闹闹,忽然来了个穿T恤短裤,素面朝天的家伙,不合游戏时宜不说,还有存心扫大家兴的嫌疑。再说,名字不就是观众对号入座用的标记吗,只要座位指定了,票根上和座位的符号一致,叫他刘二或安德烈有什么重要?想到这儿,侯君心一横,入乡随俗,起洋名!反正不把洋名当回事,随便扯一个简单的,就叫彼尔吧,这样彼尔侯横空出世了。消息传到美国后方,大伙儿无不惊叹,美国十八年没扳过来的习惯,回国两个礼拜就给整治过来了,祖国和同胞惊人的同化能力,不服行吗?后方的一位朋友建议说,比尔侯叫得绕嘴,不如理顺一下叫耳鼻侯,有个意思,还好记。侯君说,彼尔的名字得留着,和克林顿同名,荤素笑话都有源泉。
名正言顺之后,侯君公司的摊子就铺开了。趟路子,找关系,跑生意,谈客户,喝酒,吃饭,从北方到南方,从早到晚,来回驰骋。前方来信里,生活和战斗的内容日渐充实,不断有悟性和灵感的火花四溅。
对刚到中国的人,中国的商业法则很象太极拳,虚实难分,而且让人头疼的是,文件,法规太多,各种红头、黑头文件从知道和不知道的渠道流出来。侯君总担心不留神读漏了一个,生意上吃亏,可是读全了,人有时更迷糊得摸不着墙。
侯君的一次悟性升华发生在他公寓的电梯里。电梯间是北京居民楼里的寻常一景,不足五平米的局促空间里划着一块电梯工专用办公室(简称电梯办),里面桌椅齐备,机关办公室的摆设也都一应俱全,茶缸,报纸,暖水瓶,电暖炉,一位凛然的电梯工大妈安坐其中,为上上下下的人按电钮。这一景象让侯君不自在了好些日子。在美国除了上纽约世贸中心,有个导游跟在电梯里解说顺带按电钮,一般的楼再高也都是自己按钮的。回国后,怎么也不相信同胞里识阿拉伯数字是个问题。电梯工大妈业务极为娴熟,按钮已经用两尺开外的木棍半遥控了,人多的时候,还会手持双棍,两手同时作业,那威风很像 《红岩》里的双枪老太婆。这么一想,电梯门开的时候,一见双枪,侯君两腿就发软,两手情不自禁要举起来。双枪老太对强制性开放她的办公室一脸的烦躁,但也无可奈何。这让侯君每回进电梯,都满怀歉意,只能尽量地目不斜视。
有一天,电梯走走停停时间过长,侯君一不留神,眼光溜进了电梯办,壁上一幅工作手则引起了他的注意,就象每个美国公司都有自己的mission statement一样,电梯办的statement长达十余条,相当严谨,开篇第一条是“坚持学习驾梯手则,不断提高驾梯技术”。候君读后心里琢磨开了,双枪老太的驾梯技术简直已经炉火纯青了,再要不断提高下去,只有在电梯间里倒立以脚持棍作业了。按电梯钮毕竟不象打高尔夫球,需要起早摸黑地磨砺技术,驾梯技术是明显有顶儿的,而且该是一次性学会才能上岗,要求没完没了地提高驾梯技术是不可能的。可是电梯办statement上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不断提高驾梯技术,为什么要把一句废话写在mission statement的第一条呢?忽然间,侯君脑中电光一闪,心有所悟。
中国生活的角角落落充斥了各种文件条文,有些条文象风一样不成形,却能清楚地指示环境的温度,有些条文刻在石头上,但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自己需要下功夫学习的,是分辨什么时候必须捕风捉影,什么时候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悟到这个心得,侯君觉得自己从梦想向现实又迈了一大步。
不过有时候,侯君又真希望留在梦里,现实让人别扭,又失落,比如现在好些中国女人。身为单身贵族,侯君身上成熟男人的魅力和情调很足,一向很有女人缘。交往女友,虽不追求守身如玉,但精神品味上却很守心如玉。他最钟情那种纯中国味的女人,那种身上流着古典的中国血液,又有清新的现代味道的中国女人。有一回,感恩节的party上酒喝多了,侯君的乡愁有点涌动,说忽然很渴望到中国的酒吧里去坐坐,那纯是一种梦境。在梦想的中国酒吧里,会款款走来一位穿着淡绿色柔软旗袍的女郎。她有着邓丽君那种温暖甜润的笑容,轻声笑问客从何来,然后妥贴合体地招呼你,给你引坐上酒,抽空还和你聊会儿天。她会静心倾听,眼睛里满含温情的理解,那样的理解感动得一个四海为家的男人想倾吐他前生后世的感想;她能深解人情,缓缓地劝着些暖心的话。窗外春天的细雨在暗夜里飘着,头上暗黄的灯笼欲醉欲眠。女郎微微低头,如云的长发散下来,半掩去她弯弯垂下的的睫毛和红润动人的嘴唇……这样的中国女人和古典中国画一样,意境浓郁悠远。
回到北京,侯君总算实现了心愿,真的坐在了中国的酒吧里。春天的夜雨和暗黄的灯笼都有,但里面的气息有点怪异,象是看到熟识的舞台布景,可演的是另一出戏。但见眼前的中国姑娘们,秀发飘飘,可是发色很是触目惊心,有淡淡的麦杆黄色,沉沉的紫沙红色,浓浓的咖啡赭色。还时有一缕缕亮眼的电蓝,金黄色highligt在额前发梢垂着,不小心还以为梦回到芝加哥的酒吧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尚,婀娜的姑娘们一律踏着京剧里花脸武生穿的皂靴状的鞋。更前卫一点的姑娘,打扮得象进入背叛情结年龄的美国teenager,撕毛了边的袖子,象化肥口袋似的肥裤腿,一身愤恨的气息。
中国酒吧的经营和美国不大一样,坚持的原则是,来的都是客,所以断不会查你的身份证,验年龄。在侯君看来酒吧里一半的人都该被撵出门去。不仅年龄小得可疑,而且这是帮又吵人,又没劲的吧友。那些没成人的丫头、小子凑在一块就练嘴,疯乐,把酒吧搅和得象少年宫俱乐部,冲散了成年人调剂心情需要的闲散、优雅的情调。
最后彻底粉碎侯君中国酒吧梦幻的,是一个梦里没有的新景象,职业陪酒女郎。这算一个赶超国际潮流的服务行业,在美国的酒吧里也不多见。那些陪酒女郎高涨的职业激情和恶劣的职业品味,害得侯君对酒吧倒了胃口。十八年前离开北京的人没法想象,一个陌生女人会径直扑过来,刷地勾住你的脖颈,口里娇呼“亲爱的,你不想给我买杯可乐吗”,那感觉象脸上被人拍了两块蒸得半生的玉米饼子,啪,啪,一边一个,粘叽叽,烫乎乎,除了后脊梁发麻的生理反感,全然没别的情绪,侯君心里苦笑,这种格调可能只有外地来京的粗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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